“我们在一起了很多年,我认识了你多久,我就同她在一起了多久。她是个能很快投入生活的人,每次到我这里来,就像女主人一样,买菜,洗衣服,煮饭,打扫卫生。实际上,她也是个好人,脾气不暴躁,很会理家做家务。”何鹏说。
他俩没再说什么,两人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在稀疏的月光下慢慢地走着。晚来寂静,丽君听到花丛中传来一阵蛐蛐叫声。丽君脚步很轻,步子很慢,他们再不说话,陷入各自的沉默。可是这样一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深夜,天气凉爽起来,夏风拂过丽君的脸,有些舒缓,又有些伤感。好似后来,两人是为走路而走路。丽君越走越难过,越走越慢,但还坚持走着,不肯停下脚步。
凌晨两点,丽君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哪里,夜色寂寥,马路边上几乎没有车辆,眼前是一片深幽的黑暗,仿佛世界,在无穷尽的苍穹下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默默缓步行走,又仿佛走了一世之久。
何鹏说:“我送你回去吧,丽君,我得回去了,孩子晚上见不着我会哭。”
说着,何鹏微微调转了脚步,表示征求丽君的意见。月亮恰隐在轻云身后,丽君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一双闪烁的双眸,像星辰一般闪现,丽君的一滴眼泪悄悄地滑落下来。
“丽君,没事的。”从黑暗的那一处,传来一声轻柔的安慰,“我送你回去吧。”
说着,何鹏伸出手来,牵着她,两人转身置入一片黑色中。
10
何鹏这一走,又是多年没联系她。那两年,丽君很坚强地过了两年,她的生活越来越压抑。但或许这种压抑并不是因为何鹏,而是因为她自己的内心。那两年,她不断地重复做梦,梦见父亲病逝前的那一个片段,她越想越伤心,和父亲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丽君都记得。丽君不愿去回忆这些,可回忆偏偏像影子一样地跟着她,她难过的不只是这些,她不愿意说。
可是,伤心到后来,思念变了质,化作一种恐惧感。这天夜里,她又失眠了,其实,每年夏天都是她最难熬的时候,夏天,这个令人迷幻的季节,丽君总是在这个季节里难以自拔。白天炎热,夜晚干燥,天气让她越来越浮躁,那些回忆片段,也让她越来越焦虑。
无数个夜晚,一轮明月总是会无数次地出现在她家窗口的背后,出现的方式是那样诡异,仿佛是一只白色吸血鬼,偷偷地要将她身上的血液吸干。这个夜晚丽君终于情绪失控了,她不敢再睡觉,她害怕做噩梦。凌晨一点,她上网百度,四处拨打电话,求助心理医生,她在电话里对陌生人很急迫地说:“求求你!求求你!你今晚一定要见我!否则我会死的!”有的人迅速挂了电话,有的传来骂声,丽君哭丧着说:“求求你!救救我!”直到凌晨四点,她再次哀求一位心理医生能够帮助她,终于有一位心理医生,接受了她半夜看病的请求。
她不记得怎么度过那段时期,一直都没有好起来,似乎也好不起来,在夏夜里,望着窗台发白的月光,她多次产生幻觉,总感觉有个白色的东西从窗户口落下去,或许那个白色的东西就是她自己。她的耳边还多次听到一阵悲凉的歌声,歌声像是一个飘零的女人在深夜里浅唱,孤独而决绝,像是一种怪戾的呼唤,又像是从黑夜中飘来的安魂曲。
11
照丽君所能记起的,仿佛始终是夏天,只要有热风的地方,有太阳的地方,丽君总会记起他来。
又是一年夏天,丽君走在大街上,她已经很久不去爬山了,而是像大街上那些焦虑的人一样,跌落到繁杂的生活之中。现在的她似乎变得苍老了,反应也慢了些,如行尸走肉般,被丢在了人堆里浮不出来。
走至红绿灯,她站在斑马线的左边,他站在斑马线的右边。他们在一瞬间,不约而同地看见了对方,那一刻,他们的眼里都投去了一种奇异的眼光,那种眼光似乎在闪烁着某种光芒,像往日在夏天里,如阳光一般温婉动人。
绿灯亮了,他们迎面而来。两人在斑马线的中间交集,他说:“嘿,丽君!最近好吗?去哪里?”
丽君终于看清楚了这个男人说这句话的表情,因为之前很多次,他都是在电话里说的。“还好,我回家。你呢?”丽君的笑容瞬间回到往日。
“我去电台开会,然后马上启程进藏。”他俩一边说一边注视着红绿灯的倒计时,一共只有二十秒的时间,而现在只剩十秒了。
“再见,丽君。”何鹏说。
“再见。”一些难受的滋味在她心中生起。他俩匆匆告别,然后擦肩而过。
她说不清这种伤感具体来自哪里。她恍然发现这么多年了,她一直都不了解他。他喜欢吃什么,他爱好什么颜色,他忌讳什么,她都不知道,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好像一瞬间就把他给看懂了,至少能感应到他的内心,有一种很神秘的相应。
12
何鹏与丽君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2011年的夏天。时间过得真快,一年又一年,一转眼,就入了夏至。
这天,丽君起床很早,她洗完澡后,坐在电脑前翻看何鹏工作期间做的新闻,那些纪录片都是何鹏从西藏发回来的,主题是记录西藏解放六十周年来的变化,一共做了十集。丽君很耐心地从第一集看到最后一集。最后一集被名为《藏东纪行——音乐之声》,如标题所示,这纪录片是他用音乐贯穿起来的,从片头到片尾,藏族音乐无处不在。
在一段段剪影中,她了解到了他的生活,他所在的地区很贫瘠,但他在这片贫瘠的土地里,为了支援西部建设,努力地寻找一些简单的快乐。他散步,和那些藏族朋友们在午后玩吉他,他像个孩子一样,和藏族儿童玩成一片,他们给他穿藏族服,教他说藏语,他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在片子的末尾,出现了一个镜头,是他抱着那把破烂不堪的吉他,在一个阳光暖暖的午后,独自坐在窗台的一角,几缕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中溜进来,光线里闪耀着微小的浮尘,他五音不全吃力地唱着歌:“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最后一个镜头,是一个来自藏族的小小少年,他扬起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在蓝天下,高原的风把他的脸蛋吹得红扑扑的,鲜红的旗帜迎风飘扬。接着,屏幕上出现一行祝福语:“庆西藏解放六十周年,愿明天的西藏更美丽!”
丽君看完之后,收拾好心情,穿了一件黑色的裙子,佩戴上一朵白色小花,出了门。
电视台的停车场被空出来了,搭起了话筒、音响。人们一排一排地整齐地站着队列,庄重而严肃。
丽君站在人群中,她看见一个妇女和一个老太太,还有一个小男孩,从停车场的那一头走来,年轻妇女怀里抱着一个精巧的黑色骨灰盒。
丽君没有说话,盯着那盒子,她像其他人一样,埋头,流泪。
那个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嘿,丽君!还好吗?”
“我还好,何鹏。”丽君轻轻地答着。
“丽君,告诉我,十六岁那年,你到底看到了什么?”那个声音在耳边追问道。
丽君沉默。
“嘿,丽君!”他在盒子里唤她。她看到那个盒子正从她身边经过。
“我在呢!我在呢!”丽君赶着急说,“我……我看见……我父亲在病床上,母亲端了一碗发馊的稀饭给他吃。”
“何鹏,你能听见吗?我母亲端了一碗发馊的稀饭给我父亲吃,他们是三十多年的夫妻。何鹏?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何鹏?”
“何鹏,你在吗?”
……
丽君想跟着盒子追去,却发现那个黑色小盒子已被他的妻子带远了,他的妻子在八月炙热的太阳下,耸着后肩不断地抽噎着,背影是那样孤独、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