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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与鲁迅的友谊

在“革命文学”论战中,郁达夫紧紧站在鲁迅一边,协助他有力地回击脱离实际、空喊口号的错误论调。

1927年8月,郁达夫在为《达夫全集》第二卷《鸡肋集》作的“题辞”中写道: 1926年年底,迁回上海,闲居了半年,看了些愈来愈险的军阀的阴谋,尝了些叛我而去的朋友亲信的苦味,本来是应该一沉到底,不去做和尚,也该沉大江的了,可是这前后却得到了一种外来的助力,把我的灵魂,把我的肉体,全部都救度了。对于这助力的感谢,我很想不以笔墨来铭记,我很想以后半生的行为思想来表彰,现在可以不必说,总之在黑暗中摸索了半生,我现在似乎得到了光明的去路了。这“外来的助力”,指的便是王映霞对他的爱情。

1927年上半年,郁达夫思想上、精神上存在着严重的危机。社会形势的突变,环境的恶劣,朋友间的冲突,都给了他很大的打击。以他敏感脆弱的个性,是很难摆脱苦闷和悲愤的。但他却没有消沉下去,反而坚强地振作起来。

他在4月22日的日记里写道: 蒋介石居然和左派分裂了,南京成立了他个人的政府,有李石曾、吴稚晖等在帮他的忙。可恨的右派,使我们中国的国民革命,不得不中途停止了。以后我要奋斗,要为国家而奋斗,我也不甘自暴自弃了。

奋斗的初步,我想先翻译一两部思想新彻的书,以后如有机会,也不妨做实际的革命工作。郁达夫不甘自暴自弃,要为国家奋斗,其重要动力便来自王映霞。王映霞的爱情,抚慰了他那颗伤残的心,使他获得了新生的勇气和力量。

1927年6月5日,郁达夫和王映霞在杭州聚丰园正式订婚。四十多位亲朋好友前来喝“喜酒”。在当时社会里,男女双方在相识后要确定关系,须举行订婚仪式。双方主要亲友都要到场赴宴,以示郑重其事。达夫的二哥养吾专程赶来,作为郁家的主婚人。七十五岁高龄的王二南老先生则作为王家的主婚人。孙百刚的妻子掌华,则算作男女两家的共同介绍人。场面热闹非凡,有好几人喝醉。

这样,郁达夫和王映霞的婚约关系,在亲友面前正式公开了。

订完婚后,达夫回到了上海。

此时的上海,已取代北京的地位,成为中国文化的中心。大批文化人云集上海,掀开了中国现代文化史上极为光彩的一幕。

1927年10月3日,鲁迅辗转来到上海,和许广平一起,住在东横滨路景云里。

鲁迅的到来,使郁达夫深受鼓舞。

10月6日下午,达夫带着王映霞前往大世界附近的共和旅馆,看望鲁迅夫妇。

他们已经有两年多未曾谋面了。上次会面还是在故都北京。此后,达夫去了武昌、上海、广州。鲁迅也于1926年8月离开北京,赴厦门大学任教,四个多月后,又来到广州,担任中山大学教授。而这时,达夫则刚刚辞去中大的教职,到上海去了,两人未能在广州会面。

见到达夫和王映霞进来,鲁迅立即起身迎接。他穿着一件灰旧夹袍,用浓重的绍兴口音,热情地和达夫打招呼。

达夫把王映霞作了介绍:“这位是密斯王。”

鲁迅忙与她亲切握手,并且把许广平拉过来,说:“这位是密斯许。”

两位同乡老朋友天南海北地交谈起来。鲁迅详细地介绍了他在广州的情况,而这,正是达夫所关心的。

鲁迅在中山大学担任文学系主任兼教务主任,每天忙于工作。他是怀抱希望而来的,但来了以后,发现广州革命斗争形势异常复杂,右派势力蠢蠢欲动。在中大的开学典礼上,他告诫学生:“读书不忘革命,革命不忘读书。”他提醒青年注意:“念书固可以念得革命,使他有清晰的、二十世纪的新见解。但,也可以念成不革命,念成反革命。”他鼓励青年学生向旧制度、旧习惯、旧思想猛烈开火。

鲁迅来广州,还有个想法,准备和创造社联合起来,造一条统一战线。因此,他一到广州,便访问创造社广州分部。可惜,郭沫若已参加北伐去了,其他许多人也相继离开了广州。联合之事,就此搁浅,这是中国文艺界的一大憾事。

继“四一二”政变之后,4月15日,广州的反动军警对革命团体突然袭击。中山大学也遭到大搜捕。广州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中。这一天,二千多名共产党员被捕。其中有鲁迅的得意门生毕磊等。

鲁迅不顾个人安危,积极组织营救工作。但营救未起作用,不断传来革命者牺牲的消息。毕磊也牺牲了。他经受住严刑拷打,始终坚贞不屈,最后,反动派用铁链锁住手脚,装入麻袋,把他投进了汹涌的珠江。

鲁迅怒不可遏,彻夜不寐。他深深思考着这比“三一八”惨案还要惨烈得多的历史大悲剧,总结着革命失败的教训。国民党的大屠杀促使他下定决心辞职。校方极力挽留,无奈鲁迅去意已决,最后只得准允辞职。

辞去中山大学教职后,鲁迅在广州闲居。反动势力时刻在窥视他,准备罗织罪名予以打击。而鲁迅非常沉着,在白云楼上继续住下去,编辑《野草》、《朝花夕拾》等旧稿,整理《小约翰》等译文。

他对达夫说道:

“在这半年中,我譬如是一只雄鸡,在和对方呆斗。这呆斗的方式,并不是两边就咬起来,却是振冠击羽,保持着一段相当距离的对视。因为对方的假君子,背后是有政治力量的,你若一经示弱,对方就会用无论哪一种卑鄙的手段,来加以压迫。”

他还讲了一件趣事:

“有一次,大学里来请我讲演,伪君子正在庆幸机会到了,可以罗织成罪我的证据。但我却不忙不迫的讲了些魏晋人的风度之类,而对于时局和政治,一个字也不曾提起。”

在广州闲住了半年之后,反动势力的注意力有点松懈了。鲁迅乘其不备,迅速整理行囊,离开了广州。

达夫听得入了神。对于鲁迅的斗争精神和斗争策略,他是非常钦佩的。

鲁迅则向达夫了解有关上海文艺界的情况。达夫扼要地作了介绍。彼此谈得很投机。

将近黄昏时,四个人一同坐车去四马路全家福饭店。这天晚上,由北新书局的李小峰出面为鲁迅接风。作陪的除了达夫和王映霞外,还有潘梓年、许钦文、孙伏园、周建人等。

第二天,达夫又去鲁迅住所拜访。两人谈到了当年在北京未能实施的联合选辑青年作家作品的计划,都觉得有必要加强合作。中午,达夫在六合馆宴请鲁迅和许广平。

此后,达夫和鲁迅时相往来。他们的友谊越来越深厚。

当时,鲁迅负责编辑《语丝》周刊。这份刊物自1924年11月在北京创刊以来,一直发挥着战斗的作用。鲁迅有许多杂文都发表在《语丝》上。1927年10月,《语丝》被直系军阀张作霖查禁。12月,鲁迅把它移到上海出版,并从内容到形式,都作了很大改革,进一步增强了战斗性。鲁迅时常向达夫邀稿。达夫则每求必应,相继在《语丝》上发表了《哈提翁之意见零拾》、《哈提翁为什么不写戏剧》、《文人手淫》、《通信》、《革命广告》、《讨钱称臣考》等杂文、译文。

《奔流》更是达夫和鲁迅的友谊的结晶。

经过几个月的筹划,1928年6月20日,鲁迅和郁达夫合编的《奔流》月刊创刊。这份刊物偏重翻译,旨在介绍无产阶级革命文艺理论和作品。创刊号上,发表了郁达夫的译作《哈孟雷特和堂吉诃德》。以后,他陆续翻译介绍各国的进步文学,共在《奔流》上发表八篇译文和二篇散文。《奔流》共出十五期,至1929年12月停刊。

而鲁迅,也在《奔流》上发表了大量作品。他系统地译介革命文学的理论和作品,对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有了深刻的认识。他通过自己扎扎实实的工作,为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发展作出了贡献。

郁达夫对此作了高度评价:

“当编《奔流》的这一段时期,我以为是鲁迅的一生之中,对中国文艺影响最大的一个转变时期。”①

在与鲁迅合编《奔流》的同时,郁达夫又主编了《大众文艺》月刊。

“大众文艺”,是郁达夫一向很热心的。他曾经写过《农民文艺的提倡》、《农民文艺的实质》等文学论文,积极提倡“泥土的文艺”、“大地的文艺”,号召文艺工作者深入民间,体验民众的生活,写出生气勃勃的具有浓郁泥土气息的作品。

1928年9月20日,《大众文艺》创刊。

在创刊号上,达夫为“大众文艺”释名: “大众文艺”这一个名字,取自日本目下正在流行的所谓“大众小说”。日本的所谓“大众小说”,是指那些低级的迎合一般社会心理的通俗恋爱或武侠小说等而言。现在我们所借用的这个名字,范围可没有把它限得那么狭。我们的意思,以为文艺应该是大众的东西,并不能如有些人之所说,应该将它局限隶属于一个阶级的。更不能创立出一个新名词来,向政府去登录,而将文艺作为一团体或几个人的专卖特许的商品。②《大众文艺》以文艺大众化为宗旨,努力从取材、技巧和语言等方面来造就适合大众欣赏的文学。鲁迅对这一刊物给予热情支持,他将《贵家妇女》、《农夫》、《十月》等译文送去发表,以壮声威。

1928年年初,鲁迅被卷进一场始所未料的空前的论战之中。创造社和新近成立的太阳社联手,对鲁迅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围攻。

1928年1月,创造社主编的《文化批判》创刊。成仿吾在《祝词》中提出要对历史算一笔总帐。后起之秀冯乃超粉墨登场,在创刊号上发表《艺术与社会生活》。这篇文章公开点名批判了鲁迅、叶圣陶、郁达夫等人,认为鲁迅“常从幽暗的酒家的楼头,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他反映的只是社会变革期中落伍者的悲哀,无聊赖地跟他弟弟说几句人道主义的美丽的说话”。

紧接着,李初梨在《文化批判》第二期上,发表了《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指责鲁迅是“有闲阶级”,他的文学是“以趣为中心的文艺”。

太阳社的主要成员钱杏邨发表了《死去了的阿Q时代》的长文,认为鲁迅已经过时,已成为现代社会的落后文化力量的代表,《阿Q正传》的思想和技巧随着阿Q一同死亡了。

成仿吾在《毕竟“醉眼陶然”罢了》一文中,把鲁迅比作堂·吉诃德,说鲁迅“暴露了自己的朦胧与无知,暴露了知识阶级的厚颜,暴露了人道主义的丑恶。”

叶灵凤画了一幅讽刺鲁迅的漫画,并作了这样的说明:“鲁迅先生,阴阳脸的老人,挂着他已往的成绩,躲在酒缸后面,挥着他的‘艺术的武器’,在抵御着纷然而来的外侮。”

这些文章已超出了文学批评的范畴,对鲁迅上纲上线,进行人身攻击。

其中,攻击最烈的要推郭沫若化名杜荃写的《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文章在作了一番“分析”后,有如下结语: 鲁迅先生的时代性和阶级性,就此完全决定了。

他是资产阶级以前的一个封建余孽。

资本主义对于社会主义是反革命,封建余孽对于社会主义是二重的反革命。

鲁迅是二重的反革命的人物。

以前说鲁迅是新旧过渡期的游移分子,说他是人道主义者,这是完全错了。

他是一位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谛)!大革命失败后,左翼文人聚集上海,他们在苏俄无产阶级革命理论和日本左翼文艺思潮的影响下,大力倡导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但是,他们对中国的革命实际缺乏应有的认识,并未真正懂得革命与文学的关系。他们简单地用苏俄的理论对中国实际生搬硬套,错误地将鲁迅作为“革命文学”的头号斗争对象。

面对创造社和太阳社的集团进攻,鲁迅沉着应战,相继发表了《“醉眼”中的朦胧》、《文艺与革命》、《我的态度气量和年纪》、《文学的阶级性》等文章,予以辩驳。他批评了左倾错误在文艺工作中的影响,辩证地阐明了革命与文艺的关系,论述了革命文学的内涵,揭露了文坛上宗派主义的危害。

这场论战,促使了鲁迅思想的转变。他说: 我有一件事要感谢创造社的,是他们“挤”我看了几种科学的文艺论,明白了先前的文学史家们说了一大堆,还是纠缠不清的疑问。并且因此译了一本蒲力汗诺夫的《艺术论》,以纠正我——还因我而及于别人——的只信进化论的偏颇。在这场论战中,郁达夫是紧紧站在鲁迅一边的。他协助鲁迅予以有力的回击,批评了那些脱离中国实际、空喊“革命文学”口号的错误论调。

他们的友谊在共同的战斗中不断巩固。

论战过后,郁达夫针对“醉眼朦胧”之类否定鲁迅的论调,写了一首诗,嘲讽了这一批犯有“左”倾幼稚病的青年作家,对鲁迅的文学成就予以高度评价: 醉眼朦胧上酒楼,《彷徨》《呐喊》两悠悠。

群盲竭尽蚍蜉力,不废江河万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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