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王在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对我们宣布:“我和李斯特同学正式建立了健康合法的恋爱关系!”
我们用掌声表示了热烈祝贺。
小苟看着唐王,眼光透露出欣赏,说:“唐王,我觉得你像一个古代人。”
唐王疑惑地问:“谁呀?”
小苟说:“红拂。”
红拂夜奔的故事我们大家都知道,红拂是隋末唐初的奇女子,出身风尘,却身居一品诰命,这般的直上青云,恐怕泱泱数千年,只有她一人做到了。当然,红拂的美丽也功不可没,如果不是美女,深更半夜去敲陌生男子的门,他怎么肯冒着被杨素追杀的风险收留?如果不是美女,大丈夫虬髯客怎么会惊艳一场,以致于不能自拔,还对李靖爱屋及乌?
当然,唐王也是美丽的。一个有智慧的美女,如果不想下半辈子太凄凉,那么,她的最大任务就是找到那棵树。
李斯特就是唐王的那棵树。
离正式离校的时间越来越近,我在学校与报社之间来回穿梭。
在这个时间段,社会发出召唤——勤政为民,爱岗敬业。报社贯彻响应,要大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落实到最最具体的行动上,就是——禁止收受红包。非常时期的惩罚也是非常残酷的:一旦查实,全媒体行业除名。意思是,你基本上不可能继续在媒体混饭吃了。
情感版向来是清水衙门,大肥肉小油水都落在地产版。楼盘排行,开盘报道,楼盘推荐,明里为消费者提供信息,导向和服务,暗里也不可避免为开发商做了广告。多多少少,他们都会有所表示。没“勤政为民”之前,也是明令禁止的,但执行起来却很马虎。所以,一个不收红包的地产版记者,他算不得一个成功的记者。
学习期间,人人都要写心得体会,林风景的心得体会,次次都是范文,打印出来,贴在公共栏里,供大家瞻仰。
一个傍晚,我在加班,唐王打电话来说请我吃饭。她的旅行社离报社不远,旁边有一家很出名的烤鱼饭庄,还羞涩地说,她可能要在今晚答应李斯特的求婚,要我去观摩。
我乐呵呵地收拾东西,暗想,才恋爱几天呢,就求婚了?这西方人的爱情步伐,果然跟他们的经济建设一样,都迈得又快又大,令我辈望尘莫及啊。
也许在恋爱之前,李斯特早就在酝酿这场求婚了吧。
烤鱼饭庄的二楼是包厢,包厢的名字都是鱼的名字,什么三文鱼厅,金枪鱼厅,鲟鱼厅。我记得唐王说的是小黄鱼厅,我直接推开小黄鱼厅的门。却看到林风景,和一个中年女士。女士正将一只牛皮纸信封放到林风景手上,笑言:“小小意思,多谢林记关照。”
看见我,女士笑容不改,道:“陈记也来了?过来喝两杯。”
我愣了一下,想起来了,此位女士是某房地产开发公司的高层,在一场大型公益活动上,我们打过照面。
正在思考合适的托词,唐王跑过来,拽住我:“李斯特搞错了,是大黄鱼厅!我猜你也会走错,快走!”
我冲饭桌上的人笑笑,转身优雅离去。
林风景的表情很严肃,确切说,很难看。
没几天,有人打电话到报社投诉,说他看了地产版推荐某楼盘,就买了一套,还没装修呢,阳台就裂了缝!
追查下来,推荐那个楼盘的,正是前两期的报纸,林风景做的稿子。
林风景见势不妙,临阵倒戈,以维权者的姿态,挥笔声讨开发商。
刊载着林风景声讨的报纸,像新鲜出炉的面包,摆在了各处的报摊上,我面前的办公桌也有一份。我读着那义正词严,论据充分,剖肝沥胆的维权文字,想起她收红包那一刻的婉转巧笑,对她的景仰之情,犹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忽然接到电话,居然是林风景,她伏低做小地请求我,要我忘记那晚的小黄鱼厅,事后自然给我好处。
电话刚断,宋哲皓就呼唤我:“陈苍宝,来我办公室。”
高层的女士同志,和林风景,在宋哲皓的办公室对峙。
女士说:“林记,做人别太过分,你是收了红包的,话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房子出了问题我们自会和购房者协商,你不消灾也罢了,还跟着起哄!”
林风景抵死不认帐,说地产公司传假数据假图片蒙骗新闻记者,现在还狗急跳墙诬陷她,大呼自己比窦娥还冤。
女士气势汹汹地转向我:“陈记,那天你走错包厢,正好看到我给林记一个牛皮纸信封了吧?里面是两千块!你说,究竟有没有?”
林风景也器宇轩昂地问我:“陈苍宝,你凭良心说句实话,有没有?”
我略一思索,镇定地说:“我那天既走错了包厢,又亲眼目睹这位女士给林风景一个牛皮纸信封,你们要承认的,是哪一件事?”
林风景愤怒了,冲我嚷:“你血口喷人!”挥起手掌,就要朝我劈来。宋哲皓眼疾手快,举起一本书,顺势一挡,林风景的手,劈在书上。
我也怒了,但收敛了怒气,冷冷地,不屑地看着林风景,语轻言重地说:“你个不要脸的是不是以为四海之内皆你妈啊,谁都得惯着你?”
几天后,报社贴出通告:林风景因收受红包,被行业除名。
敢于在风口浪尖顶风作案,扮演时代弄潮儿的林风景,就这样倒在了沙滩上。
而我,亲眼目睹这样的变故,没怎么幸灾乐祸,倒是生出几分倦怠之感,似乎,记者这个行业,不是那么适合我。
加上宋哲皓的因素,再结合我在报社的极高知名度,我暗想,这生活都市报,恐怕不是我的久留之地。
适逢报业集团大整改,宋哲皓被整改到一份新报纸去了。
整改结果确定的那天,他约我出去散步。
两旁都是芙蓉树,凉风习习,心旷神怡。和宋哲皓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心情里相处,还是头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
产生了一些忧伤文艺的对话记录。
然后他说:“林风景有一个强势的后台,这回要不是非常时期,她也不会被执行得这么彻底。”
我茫然道:“强势后台?什么意思?就因为我不过说了句实话,那个后台就要给我穿小鞋吗?”
他笑笑:“你竟然能联想到这一层,看来不是我想的那么笨嘛。”
我:
他又说:“世道是艰险的。苍宝,我很想好好护着你,让你可以一直剽悍下去,勇敢无惧,可我没有机会了。”
我继续:
他又说:“我明天就要去新报社上任了,如果这边真的出现对你不利的状况,我担心你应付不来。你的性格,不适合做记者,不如试试杂志编辑,跟社会直接接触得少些,冲突也少些。”
我望着他:“你这是委婉地,在向我推荐工作?”
他笑笑:“我们正走在跟你的新上司会面的路上,是一家少女杂志,很出名,薪水也不错,老板是我朋友,你要是不愿意,我们继续往回散步。”
我觉得我很感动。
宋哲皓,这个我敬仰的老帅哥,我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他却为我做了这么多。
正式与宋哲皓告别的时候,他说:“我会一直关注你的文字。有事可以打电话给我,没事就别来骚扰我了,我这32岁高龄的心脏,经不起望梅止渴的诱惑刺激,我都差点为你晚节不保,好险好险!”
我拥抱了他。
他似乎轻轻触摸了我的发丝。
这个拥抱,这个触摸,无关风月,无关儿女情长。
新上司很厚道,不要我马上上班,准许我好好享受最后的大学时光。
虽然准备走人,但当期的任务还是要做。和宋哲皓告别后,我直奔一个采访。做完采访回报社整理稿子,一直干到夜里9点,办公室还剩两个同事在加班。虽然是不同版面,但平时也有接触,有人提议一起去吃晚饭,的确,是晚饭,而不是夜宵。我们都同意了。
就在报社附近的鱼头火锅店。
吃着聊着,气氛就很放松了。
一个同事看着我,说:“陈苍宝,我告诉一个情况,或许不该我说,你也会知道结果,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告诉你究竟怎么回事……”
我停止吃喝,心里一怔,望着他:“啥子情况?”
他说:“你转见习的事单子,是宋总签字送人事部的吧,但是人事部盖章之后还要送总报业集团去审核,一般这都是走过场,基本上没有通不过的……但是你的……”
我已经猜到了,心里狠狠一震,喝了一大口啤酒,问:“没通过?因为什么?林风景?”
他说:“也许吧,我也只是听说熟人说的,也不一定,下周一会正式公布转见习人员名单。”
没等到周一,我就递交了辞职信。
递辞职信的时候,我就在新来的副总的办公桌上,看到了准备公布见习人员名单,没有我的名字。
我微微一笑,礼貌告辞。
秦树就等在楼下,他借了他父亲的车来接我,心里小小的失落,因为他的到来,一扫而空。我们飞奔回学校。
我的大学时光哟,临到离别时,我才懂得珍惜和拥有。
路上接到小苟电话,说许嫣然回来了,在宿舍等我。我的心猛地一沉,说:“啥子状况?她无声无息就回来了?按理说她该大张旗鼓要我亲去迎接为她接风洗尘才对啊。”
小苟说:“你回来再说。”
下了车,一路飞奔,门虚掩着,屋里静悄悄的,推开门,全都在,许嫣然靠坐在她的床上,一头魅惑妖娆的大卷发不见了,只剩一片齐刷刷的麦苗。
她的神情,似乎游离在身体外,跟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没有什么两样。我冲过去抱住她:“亲爱的,出啥子事了?”
她气若游丝地说:“周楚……周楚失踪了……”
说完,她猛地一下,扑倒在我身上,“哇”地一声,滚热的液体,喷涌在我的肩头。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呱呱大叫:“嫣然吐血了!”
靠在我的怀里的身体,软绵绵轻飘飘,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
许嫣然在校医院醒了过来。医生检查后说没事,只是气血攻心,吃点调养的药就好了。
在出发前,她就计划好了,青藏铁路,布达拉宫,羊卓雍错,都只是沿途的风景,她真正的目的地,是墨脱。那是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城,去墨脱的路,全靠徒步,据说一路上雪山峡谷,原始森林,冰川瀑布,宛如仙境。
那里是莲花隐藏的圣地,抵达之后再回来,便可获得重生。
周楚极力劝阻她,路上偶遇的驴友也劝阻她,前方的道路艰难险阻,翻山越岭,一不小心便会跌落进大峡谷。她坚决要走,并要周楚回去,可周楚怎么可能回去。他和她一起查信息,准备进墨脱的物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