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许嫣然去不去,她娇羞无限地笑着说:“我不做电灯泡,我去找自己的组织。”
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摆在中间,秦树对我说:“苍宝。冬至快乐。”
我咧嘴一笑。
他说:“24节气也是节嘛,这还是咱们的文化精粹呢。嗯,苍宝,任何节日,我都想和你一起过。”
他这么地真心实意,让我有点心虚。如果把我们对对方的感情放到天平去称,天平必定沉沉地倒向他那边。
今天很冷,他虽然穿着棉袄,里面却是低领的毛衣,脖子露在外面,看着头都冷。我摸他的手,也凉凉的——我要为他织一条围巾。作为中文系的才女,我自然知道有句古话,叫投桃报李。秦树已经给了我一筐桃子,而我,却只给了他几个皱巴巴的李子。汗颜呐。
我有个怪癖,不愿意欠人家的,不管那是什么,钱也好情也好,宁愿自己付出多一些,求个心安理得,理直气壮。
手织围巾已不是符合时代潮流的爱情互动方式,可我却废寝忘食,乐此不疲,尽管有些笨手笨脚。我想,大概,我是不愿意欠他的吧。
几天后,我拿着围巾晃到秦树宿舍去了。
秦树裹着被子,抱着笔记本在打游戏。打游戏也是他的工作,是为了博采众家之长,设计新的网络游戏。他打工的公司老总,就是靠这个发家致富的。我先天缺陷,对任何游戏都少根筋,从低幼的跳房子,到高端的网游,再到号称大学必修课的斗地主,我一概摸不着门。
也许优乐美说得对,我笨。
我站在床前,神秘兮兮地说:“秦树,我要送你一份礼物!我亲手做的哦,你会不会喜欢?”
秦树两眼放光:“喜欢,当然喜欢!”
我说:“但是呢,处女作嘛,难免手生,所以,可能卖相差了点,你要有心理准备哈。”
他说:“是什么?”
我说:“围巾。”
他低头想象了一番,说:“我做好心理准备了。”我把围巾从包里扯出来,在空中潇洒地晃了两圈,双手递到他面前:“当当当当当!”他欣喜接过,展开欣赏,喜笑颜开:“是有点丑,不过比我想象的好多了,呵呵,呵呵。”
他把围巾绕在脖子上,贼兮兮地看着我:“苍宝你冷吗?来被窝里暖暖吧,我开了电热毯哟。”
我摸摸看,说着,我把手伸到被窝下。他却乘机捉住我的手:“苍宝织的围巾真好,我很暖和也很幸福。”说着,用额头蹭蹭我的额头。
我们就那样,额头贴在一起,他在被窝里,我侧身坐在床边。温馨好像挺温馨,就是姿势太扭曲了。
突然,许嫣然打电话过来:“苍宝,我失恋了!”
我大大地惊讶:“早上的时候,你不是正恋着吗?”
她说:“太阳一下山就失了。你快回来安慰我,趁我还没回过神来还没想不开。”
我飞快地出去,心想,难道失恋跟感冒是同一种病毒,会传染的吗?先是小苟失了,然后唐王失了,跟着就是许嫣然,下一个是不是就该我了?
许嫣然正在从美术楼回宿舍的路上。
烟雨凄迷,暮色昏沉,她湿润的头发贴在脸上,修身的羽绒服下是穿着丝袜的腿,和白色的中靴,更显出她的苍白瘦弱。
她机械地挪动着脚步,目光涣散,神情茫然。
许嫣然!
我跑过去,扶住她的胳膊。她没一点力气了,身体全部靠在我身上,伞遮不住两个人,我们辛苦狼狈地走。
她一路上都像精神病人那样叨叨:真荒谬啊真荒谬。真荒谬啊真荒谬。
回到宿舍,呱呱正和隔壁的同学围坐斗地主,小苟在床上看书。
看到许嫣然这副样子,呱呱很快结束牌局,小苟也过来了。
许嫣然也不肯洗澡吹头发,脱了羽绒服就往床上钻。我拿过电吹风对着她的后脑勺,使劲地吹。呱呱去倒热开水。
许嫣然还是叨叨:真荒谬啊真荒谬。
我急了,说:“到底是啥子真荒谬!你叨叨半天了……”
许嫣然还是背对我们,凄凄地说:“今天我去找他,他严肃地跟我说对不起,说他不爱我,要我们以后别再见面了。其实我早有预感,只是没料到这么突然,我喝多了的那天晚上,我们不是在一起那么亲密吗……”
我们默默无言,听她继续说。
她又说到:“当时我像一只被慢火细煨的鸭子,被人拎出来浇了一瓢冷水一样,凉透了……透心凉啊……可是,他一定是怕我不死心,他居然告诉我,他从来没有爱过我!我就问他,为什么是他主动打电话到宿舍找我,说对我一见钟情,还送巧克力来,后来又约我出去……”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是他弄错了人!军训的一天,他上完课回美术楼,看到一个女生,抱着一叠中文系的新书往女生楼3栋走,走到他前面,还回眸微微一笑。他登时傻了眼,一直目送到她走进2单元,打了1—2的门走了进去。”
他无法忘记那个女生和她的笑。
他描述了女生的大概样貌,身材,说了具体的宿舍,托人去打探,那人告诉他,女生的名字是许嫣然。
而当他冲动地打过电话送过礼物,再约她出去,才发现,她不是他要找的人。后来,罗安安在学校出名了,他心惊肉跳,她,才是对他回眸一笑让他一见倾心的女生。恰好,罗安安找他一起合作参加服装模特比赛……1—2才心惊肉跳呢!这简直就是悬疑剧!
我们都认为,许嫣然和姜林分手,不仅及时正确,而且可喜可贺。放弃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谈一场青春浪漫两情相悦的校园爱情就指日可待了,何乐而不为?
可许嫣然执迷不悟。她说:“我不会就此结束,我不甘心我的初恋就这样荒谬收场!”因为淋雨,受冻,她感冒了,打了几天吊针。我们都以为感冒好了她也就好了,谁知,她走在冬天难得一见的阳光底下,信誓旦旦地说:“我要用尽全身力气让姜林爱上我,然后再把他一脚踹开!让他也尝尝我现在的滋味!”我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美女,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里阴暗了!”她说:“失恋是怨妇之母。”
我反驳她:“小苟和唐王她们不也一样失恋,她们怎么没怨妇?”
她强词夺理:“她们跟我不同,她们至少被真心爱过。”
我还想拯救她的阴暗:“周楚不就真心爱着你吗?你跟他谈嘛,保证不受伤。”
她说:“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苍宝你别劝我了。我意已决,一会我就去上他的课,等他下课。”
我问秦树:“你说,有一天我们也会失恋吗?”
秦树说:“我不会让苍宝失恋的。”
可我心里却羞赧起来。我也有秦树这样的坚定吗?不让他失恋?
我还是想着林冬阳。我的爱情理想。我的目标人选。
可他今天没来上课,话剧社下午排练新年剧,他也没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剧社其他人也问我,师兄怎么没来?他不来大家怎么排啊。我打电话过去,刚接通他就接了,他说:“陈苍宝,你在哪里?我需要你。”
这句话像是36伏特的电压,把我猛地一打,手臂发麻,手机滑了出去。砸在一个小师妹的额头,又蹦到地上。小师妹乖巧地帮我拾起来,竟奇迹般的还在通话状态。林冬阳在说:“你能马上来吗?我在宿舍,生病了。”
他躺在床上,鲜艳的菱格花纹被子里。脸蛋通红,神情恍惚。
我用手心试试他的额头,好烫!像刚出炉的烤红薯。
“你发烧啦,得去打针。”我说。
“是啊,不发烧也不至于这么脆弱了。”他居然还能笑、“我们得去校医院,你还能直立行走吗?不行我就去请求增援。”我说。
“能,还能用双手使用工具,比如打电话给你。”他居然还能幽默。
我背过身体,他开始穿衣服。
过了一会,他说:“穿好了。”
我转身一看,他套着一件黑色羽绒服,身体瑟缩着,只露出一颗烧得红彤彤的脑袋,活像一支在黑夜里摇曳不定的小蜡烛。他走过来,碰碰我的胳膊:“你能扶我去吗?”
我就搀扶着他,到了校医院。
医生给他看病,他就坐着;喊他张开嘴巴,他就“哦哦哦”;给他听诊,他就掀起衣服;给他量体温,他就把温度计衔在嘴里;说他已经烧到40度接近高热极限,已经烧成了肺炎,他就说我不怕打针吃药,你尽管发挥好了。
医生对我说:“你男朋友好幽默。”
我说:“医生你好幽默。”
林冬阳说:“原来大家都很幽默。”
林冬阳半靠在病床上打吊针,从未有过的安静和驯服,针药水一滴滴滴下来,渗透进静脉里。无声无息。他半闭着眼睛,嘴角的邪气,孩子气,若隐若现。病房里就我们两人,窗外的梧桐,招摇着衰黄的叶子,沐浴在冬天午后的阳光里。
很久没有这样静静相处,两人独自相对。
我听到他的呼吸,闻到他的气息,心里像有潮水涌来,起起落落。
我说:“你睡了吗?”
他头一偏,睁开眼,说:“你猜呢?”
我说:“你这不明摆着吗,还要我猜,你都奄奄一息了还有心情幽默?”
他说:“生命不息,幽默不止。”
我定定神,尽力使语气显得随意,说:“林冬阳。我生日那天晚上,我喝醉了,后来你不见了,我打了电话给你,也没找到你,你去哪里了?”
他说:“关机,在网吧打游戏,打了一通宵。”
答案竟是这样的!
我有点愤愤然,说:“要是我当时找到了你,你猜会怎么样?”
他嘴角一翘,说:“嘿嘿,我也想过,要是那天晚上我留下来,送你回宿舍,然后像某人一样等在你楼下,会怎么样?”
不等我说话,他接着说:“结果,整个3舍都彻夜未眠,所有女生都在猜测,中文系系帅,痴痴地守在梧桐树下,是为了谁?是自己吗?兴奋难耐,激动不已,大声唱歌,整个一片欢乐祥和。”
像那次去古镇一样,他又在编故事了。
其实,他只是有点紧张。他一紧张,就灵感迸发。
我没有接着他往下编。
他收敛了邪气,望着窗外梧桐,说:“陈苍宝,你那天晚上的确醉了,你看着我,喊出了某人的名字。”
我:
他说:“陈苍宝,你还没谢谢我呢。那天晚上某人不在,还不知道你喝醉了吧,是我打电话呼唤他来的。”
我继续:
沉默,如小礼堂舞台上陈旧的黑色幕布,笼罩着我们。
药水渐渐发挥作用,林冬阳的烧慢慢退了下去。他似乎睡着,又似乎清醒,他说:“陈苍宝,什么都不要说了。你现在是某人的女朋友,某人的女朋友啊……”
他轻声念叨着,睡了过去,响起轻微鼾声。
我走过去,把他露在外面的手放进被子里,望着滴滴答答的药水,怅然地想,假如我不是某人的女朋友呢?按我的原计划,我不应该是某人的女朋友啊……我为什么会变成某人的女朋友了呢?
某人发短信来了:“苍宝排练完了没?我在计算机系网吧,和同学组队打CS,完了你直接到网吧来找我。”
我回:“文学社里还有点事,可能很晚,忙完我打点电话给你。”
他回:“苍宝好敬业呀,记得吃晚饭。”
我这是说谎吗?我为自己开脱,为了理想——爱情理想,说一说谎,那不叫说谎,叫语言艺术。可是我发挥语言艺术的对像,是秦树,是爱我的人,是我的男朋友,是小王子一样忧郁的男生……我怎么有点内疚?还有点……心疼了?
想来想去,不就是一个小小的谎言吗?我又没做什么!干脆把胆子放大,我要是不是某人的女朋友,我还用得着说谎!
我坐在林冬阳身旁,傻傻坐着。
药水快滴完了,我起身去喊护士。林冬阳忽然喊:“陈苍宝……”
他的嘴角浮现一丝微笑,天真无邪,宛如天使,这样的笑,我还是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我也微笑了,心里又软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