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巧巧回了小城,很快买了房子,一个人忙来忙去地找装修公司,不时往返市里看家具订家具以及买家居用品,常绕道来姜饼店看看我们。她一直都笑盈盈的,刚受伤时的忧郁已在身上找不到一点痕迹,仿佛她的脚踝从生下来便是那样。
我当然以为这是表象。
小姜的内疚和痛苦像冬眠的虫子,睡在他的身体里,林巧巧来一次,就醒来啃噬他一次。他没法掩饰。我开始安慰他,别难过,总有办法弥补的。
他看着我,怎么弥补。
我说,亲爱的,总有办法,相信我。
他当然也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办法。我和林巧巧都没有告诉他,林巧巧救他,不是见义勇为不是路见不平,当然他也知道不是,他以为那就是友谊使然,他想不到,那是因为爱。
他早已忘记,林巧巧爱过他。
他更不知道,林巧巧在继续爱他。
他却似乎真的相信我。相信这个和他相依为命不离不弃的姑娘,在他很多痛苦的时刻给了他勇气和力量的姑娘,会再一次带给他勇气和力量。
我想,亲爱的,我不能让你失望。
初夏到了,槐花饼香满了整条商业街。我的毕业论文和答辩也通过了。剩下的时间,就是和同学们醉生梦死吃散伙饭,以及享受和小姜在一起的最后时光了,我以为,那是最后时光,一生一次,不复再来。
我变得无比温柔和黏糊起来,我常常搂着他的腰说,让我抱抱。常常一本正经对他说,小姜你过来一下,我和你说句话。他跑过来,我说,靠近一点,悄悄话。他靠近一点,我就轻轻在他腮边亲一下。我常常什么也不干,就搬过小凳子坐在一边,看他忙忙碌碌。他忙忙碌碌很认真,很专心,特别帅气特别有男人味,我总也看不够。
有时,我看着他,想,到那天,我忽然消失了,他再也见不到我了,他会伤心吗?难过吗?会哭吗?一定会吧。有多伤心,多难过?是不是随时会想起我?一想起我就会心痛?是不是还会疯了一样满世界找我?像苏朵找大姜一样?
一想到这些,我的心都碎了。我把自己揉进无穷无尽的生离死别的幻想里,一个人哭得肝肠寸断。哭过了以后,我只需要走过一段路,就能看到让我肝肠寸断的男主角,我又心酸酸地笑了。
但我还是要走。
一切准备好了。包括去上海的凌晨4点的火车票。为什么去上海?那只我随便想到的地方罢了。没有了小姜和姜饼娃娃,离开了这个城市,任何一座城市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
这个晚上,我写好告别的信,藏在一只姜饼盘子底下,我知道第二天清晨,他会端起那只盘子,他会看得到。
然后我拉起他的手,咱们去散步吧。
我们在校园里散步,像所有在这校园里散着步憧憬着美好未来的情侣一样。
天气很好,所有的姜饼都卖完了,而且我没吵没闹比任何时候都乖。小姜心情也很好。自从林巧巧受伤,小姜很久没这么轻松过了。我们拉着手,路过卖凉面的小柜台,我们一人要了一份,站在路边吸吸地吃完。然后又买了冰棒,我吃蜜桃味的他吃盐水味的,一边吃棒冰一边走一边说话。迎面偶尔走来我的同学,我们笑着说嗨,再问问彼此找工作的情况以及何时离校等等,问到我,我就说,正找呢,就留这。
小姜,说,不急不急,慢慢找,大不了我养你。
我朝后仰下身子,倒在他的臂弯里,笑着说,你养得起吗?我要顿顿大鱼大肉伺候!
他托着我,说,那容易,这就是养一头猪吗?
我真想做一头猪,无忧无虑,被他圈养着,可这真的只能想想了。
我尽量不去想我就要离开他这个事实。可我还是问他,如果有一天,你一觉醒来,发现我不见了,从你身边消失了,你会怎么办?
他说,找你啊。
去哪找?
到处找,满世界找。
你找不到的。
那就我等,一直在这里等。
等到老?等到死?
是啊。等到老等到死。
狗屁。
猪屁。
这个答案我很满意,我觉得我可以像临死的人一样,安然瞑目了。告别的时候我很干脆,我跳上宿舍楼的台阶,朝他挥手,拜拜,姜饼魔法师。他说,没有亲亲抱抱?我说,今天的已经用完啦!
他也很干脆,咚咚咚锵锵锵走了。今天的用完了是吗?那还有明天的,不是吗?我们有很多明天。小姜是这样想。可是没有了。彻底没有了。我站在台阶上,这样想着,双腿一软,我坐了下来。
我很想亲亲,很想抱抱,可是我知道,我在抱着你时,我会想起这是最后的拥抱,我会抱得很紧,会舍不得离开,还会动摇。
我在凌晨3点走出校门,坐上出租车,直奔火车站。
我在给小姜的信里说明我离开的原因,我还说,你们要好好在一起,幸福快乐地生活,而我,也将幸福快乐。
上海用它的陌生繁华和高昂的旅馆费接待了我。我暂时住在我能找到的最便宜的旅馆里,开始跑人才市场找工作。一份份简历投出去,等通知,等面试,等录用。其实才十天而已,我已感到压力。即使是最便宜的旅馆,一晚也要将近200块。
前台的小姐看出了我的身份,建议我说,你不如去大学生之家住,一晚才30元,跟宿舍一样的,6人间或8人间,专门为毕业生提供的临时住宿。她还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
我感激地谢过她,通过电话找到了大学生之家。忙了近一个月,工作确定下来了,在一家外贸公司做翻译。
因为没找到工作,压力和茫然,窘迫和心急,它们盖过了孤单和想念。可当我搬进公司宿舍的第一晚,孤单和想念冲了出来,将我紧紧裹缠。
从我5岁到槐树街,我和小姜,还从未离过这么远。我不敢去想象他发现我失踪以后的情景,一想起就心如刀绞。我更不敢去细想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的点点滴滴,它们都使我悲伤异常。可是,除了这些回忆,这些逝去的日子,我还有什么呢?一无所有。
我强迫着自己努力投入工作,我强迫着自己不去想念,我在这样的强迫和忍耐中熬过了3个多月。推开窗,看到街边的树黄了叶子,秋忽然就深了。
这个深秋的下午,我上错了公交车,在等着车到站再下去转乘时,街边走过一个背影,高高的,瘦瘦的,憨憨的,酷似小姜。车还未停稳,我就在司机粗鲁的责备声里冲了下去,我追上他,着魔一般,跟在他身后。
他一直往前走,过斑马线,拐弯,走进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瓶矿泉水和一包烟。他站在街边拧开矿泉水,仰起脖子一气把一瓶喝完,顺手把瓶子扔进垃圾箱。然后他低下头,点了一支烟。他抽着烟,朝前走,走进一条古旧小巷,巷子里是高深的旧式建筑,行人稀少。
他来到一座高大古老的房子前,大木门雕着美丽古老的花纹,朱红色的油漆已经斑驳,时光的痕迹昭然其间。他掏出钥匙,打开旁边的小铁门,走了进去。院子里落叶铺地,他很快看不见。我立在门口,抬头望见一株高大的桂花树,从青色的围墙上,蔓延出来,雪白桂花开满枝头,金色桂花铺满长了青苔的红砖地。我坐在地上,沐浴在桂花香里,小小的花瓣飘洒下来,我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哭泣。
路人奇怪地看着我,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在秋日灿烂的阳光下,会有这样一个年轻女孩,还穿得像个小白领,在这样的围墙下,如此悲伤的哭泣。
哭泣和想念都决堤崩溃了,什么意志什么坚持什么这样那样狗屁玩意儿,统统见鬼去吧。我只想念一个男人。他也一定在这样的想念我。我要马上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