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寒冷的下午,刮着风,天阴沉沉的,云朵也黑黑厚厚的,仿佛要下雪的样子,小姜骑了自行车出去,他说要去送货,顺便收货款,让我早点关店门。我望望天,心里很不安,就对他说,今天就别去了,明天再去吧。
他一边戴手套帽子一边说,那哪行,答应了今天送货的,不能没信用啊。我走啦,你快回去烤火吧。
他的车子在街角转了个弯,消失不见。我的心嘭嘭乱跳起来,七上八下,说不清在担心什么。我守在店里,守着一盆炭火,等他回来。
天越来暗,云越来越厚,我越来越急切。周围的店铺今天都早早打烊,出来逛街的学生也寥寥无几,风太大了,看样子像要下雪。已经是晚上7点过,按往常,小姜应该是回来了,我又等到8点钟,不时跑去街角处张望,还是没有他的影子。9点钟,他还是没有回来。
到了10点,我心里害怕起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同时又暗暗祈祷安慰,不会的,不会的,可能是有什么正事耽误了。那他应该会打个电话到我宿舍吧?
我还傻傻守在店里!我赶紧跑回宿舍,我一路跑,风凛冽地迎面刮过,我骂自己笨,一定错过小姜的电话了!但又想,不会的,他如果打电话来,告诉我有什么事,姐妹们一定会来通知我。
就这样胡乱想着跑回宿舍,一进门电话就响起,我扑过去抓起电话,不等对方开口,就大声说,是小姜吗?
果然是小姜,小姜说,是我,我现在在市二院,你带点钱过来,马上!
我的脑袋轰地炸了,仿佛有千万只蜜蜂齐齐挥动翅膀掠过脑海,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说,不是我,哦,是林巧巧!是她为了帮我!快!
我带上银行卡和所有现金,一个要好的姐妹陪我一起,打了出租车赶到医院。
小姜坐在那里,额头,眼角有些红肿,身上脏脏的,看见我他立刻跑过来,说,你来啦。我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你怎么了?
他捏捏我的手,我没事,钱给我,我先去交,林巧巧在手术室。
我们上了三楼,在手术室外等着。冷风不时从两头对穿着刮过走廊,冰窖一般的寒冷。小姜给我讲事情的经过。
他送完货,就在一家超市等货款,可是老板去了外地,还没回来,让他再等等。说最多等到7点,结果一等,就等到9点,天都黑透了,老板才回来,结了货款,小姜急急往家赶。可刚出超市大门不远,就被3个小流氓给拦住了,拖到一条僻静的巷子里,要他把钱交出来。街上行人稀少,看见的人都侧身跑过,没人帮他。3个人围住他,他死心眼,死死护住胸前的袋子,流氓就把他推倒在地,团团围住,拳打脚踢。他还是死护着不肯给。
一辆出租车经过,车灯很亮,他抬起头想呼救,车居然就停了。但只停了片刻,就掉头跑了。路上却站着一个刚从车上下来的女孩。女孩一边问,小姜你没事吧,一边脱下高跟鞋,抡起手里的鞋子,就朝流氓跑过来。女孩正是林巧巧。一个小流氓放开小姜,这边的力量就单薄了许多,小姜也站起身来与他们扭打。放开小姜的小流氓扑向了林巧巧,试图非礼她,却被她灵活地跺过,还被高跟鞋扎中了眼睛,流氓竟然抽出刀子朝林巧巧挥过去,林巧巧往后退,却掉进了开着井盖的下水井里!
可恶的流氓竟冲过去,拾起一块砖头,朝井里砸了下去。听到林巧巧的惨叫,那个流氓才害怕,转身跑掉。
小姜正跟两个流氓扭打,听到林巧巧的叫声,他再也顾不得了,把钱扔给了流氓,赶快打了电话叫救护车。
林巧巧的左脚受伤了,跌进下水井,就摔成了骨折,流氓扔进井里的砖头,又正好砸在骨折的地方。送来医院时,她已经痛晕过去了。
风一秒不停的刮着,手术室的门也轻轻晃动,远处隐隐传来哭声,我的身体微微颤抖。我们都不再说话,沉默着,悲伤着,等待着。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医生走出来,林巧巧也被推了出来,她的左脚缠着厚厚的绷带,像一只巨大的竹笋。她醒了,她看见我们,目光最后落在小姜身上,说,我有点饿,想吃姜饼了。
小姜回去取姜饼了,我和要好的姐妹在病房陪着林巧巧。我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如何开口,矛盾,为难,挣扎。事情太突然了。
医生在门口喊,谁是病人家属,出来一下。
我跑出去,医生说,病人的左脚脚踝,粉碎性骨折加肌腱断裂,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保住了她的脚,手术也还算顺利,但日后,会留下后遗症。
什么后遗症?
按常人的说法,就是跛脚。
可是她是跳舞的啊,那她还能跳舞吗?我问医生。
医生摇摇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并不影响行动和日常生活。
我嚷得那么大声,林巧巧也许听到了。我一进去,她就说,其实我已经知道了。我在半昏迷时,就听到医生这么说了。
我坐下,给她倒了杯水,问她,要不要让你爸妈来?
她接过水,喝了一口,说,我都好几年没见到他们了,不要去打搅他们吧。
我才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么做?
她反问我,换作是你呢?你会怎么做?看见他们那么恶狠狠地打你最爱的人。
我说,我会和他们拼命。
她笑笑说,姜蓝蓝,从小到大,我有输过给你吗?除了小姜爱你这件事。
我也笑了。
可我们都笑得很苦涩。
林巧巧住了半个多月的院,我和小姜每天都去看她,我还像朋友一样照顾她,扶她上厕所,带她去花园散步,带书给她看,陪她聊天,我们都默契地不提姜饼店,秘方,大姜小姜,她说她所遇见的奇闻怪事,我说我们学校的新鲜趣事。
我尽量不在她的面前表现出我的真实情绪,那就是,我对她为了小姜受伤这件事,心里虽然有感激,但更多的是忐忑不安,是不知所措。我真希望做点什么,来弥补她的损失,见轻我的不安。
而比我更不安的,是小姜。他不是懂得掩饰的人,特别是在我面前,哪怕那是一件很需要掩饰的事,他都不善于掩饰。他很不安,还很内疚,这种不安和内疚,甚至超过当年他为了摘野蔷薇滚下山坡时,我的内疚。因为那时我还小,他也小,对这些损毁认识,与现在不一样。
他不知道做什么可以去弥补,他不停烤姜饼给林巧巧送去,最用心,最仔细。他一直愁眉不展,内疚把他炙烤成得迅速失去了神采。
他吃不好,睡不好,精神恍惚,一个人念念叨叨,老是说,我早点把钱给他们就好了,早点给他们就好了,钱又不是挣不回来。
他常坐在柜台前发呆,客人来了都会忘记招呼。
他更经常地头痛,头晕,他说脑袋里像有一棵树,在使劲地扎根,根须蔓延,活生生地痛,像快要爆炸。
失去秘方,失去饼店,都没能使他这么痛苦。
这让我痛苦。
我也知道,芭蕾舞是林巧巧的生命,而她却再不能跳舞了。这比死更残忍,对她来说。而摆在她面前的,本来是多么辉煌灿烂的星光大道。就像一个行走在沙漠的旅人,在历经漫长艰辛的长途跋涉后,终于看见荡漾着碧波的绿洲,而就在她即将抵达的一瞬,绿洲突然消失,摆在她面前的,是更加广阔无边的沙漠,而且天都全黑了。
如果问,在这个世界上,什么对林巧巧最重要?第一,芭蕾舞。第二,姜小姜。我深信这就是答案,无需向她本人亲自求证。
我不知道,在林巧巧害我们失去饼店几乎无处容身之时,她有没有想过我们的伤心和失望,就像我今天去想象她的痛苦绝望一样。但这二者,却还是有不同。我们失去了饼店,那只是失去了身外之物,我们的双手还在,我们还健康,还能用双手去把失去的挣回来。我们没有理由绝望。
而脚的残疾,对林巧巧来说,任何努力都无济于事。对她的事业,她的艺术生命来说,是摧毁,是毁灭,是绝望。
更何况,她是为了救小姜。
如果是路人甲或是路人乙,会很冷漠客观地说,就算她不管,小姜也至多是受点伤,钱被抢而已。哪至于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但是我,或是她,在那种情况下,哪有理智?哪有客观?哪有冷静?我们只想拼命,用我们的手,去救我们爱的人。哪怕被人嘲笑愚蠢。
谁会顾及自身安危?如果是真的爱。
我有资格对小姜说,你的比我的生命还重要。我想我有资格,而林巧巧,她也同样有,并且得到了证实。
我没有比林巧巧更爱小姜,这一点也让我痛苦。
林巧巧出院了,她若慢步走,不留神也看不出她的缺陷。但她无法站在舞台上,聚光灯下,踮起脚尖,单脚旋转。她再不能够。而芭蕾舞精神如此严谨认真一丝不苟。容不得一点瑕疵。她再不是芭蕾精灵了。
她没有抱怨过一句,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抱怨的情绪,我想,她一定在克制,为了不让小姜更难过。或者,她在等小姜的回应,我这样的付出,你准备如何回报?
她表现得很平静,很平和,她面带微笑。
出院后她就开始办理离团手续。办好离团手续她就开始回老家小城看房子,她准备买一套小一点的居室给自己。她还说,先休息休息,把房子装修好,再想想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她如此神定气闲,更让我忐忑不安。我不坏好意地认为,她如此的平静,说不定又在酝酿什么阴谋,等着趁我们不注意,给我们致命的一击。
她这样的平静,使我惶恐不安。
她这样的平静,使小姜愈加内疚自责。
她这样的平静,使我们更加痛苦。
这一次,我无法鼓起勇气了,我决定懦弱了,决定妥协了,决定做逃兵了。我决定,一毕业就远走他乡,独自生活,把小姜和小姜的爱情,让给林巧巧。不是为了给她弥补,而是为了减轻小姜的内疚自责,减轻我们的痛苦,而我自己,也可以从不知道什么时候报复就会落在我头上的惶恐中解脱出来。
就这样决定了,一个人决定,一个人准备,一个人行动,对谁也不说,到时候,就像死去一样,忽然,彻底,干净地消失。
为了鼓励自己,我还对自己说,哪怕就是懦弱,愚蠢,恶俗,像肥皂剧,但就这一次,仅次一次,允许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