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走出好远,林巧巧从柱子后面走过来,说,姜蓝蓝,这下你满意了?我们扯平了!我说不出话。我坐在石头长凳上,石凳冰凉。林巧巧在我面前站了会,说,我可以肯定,你受到的伤害,不会比我小,因为我对他,没有付出多少感情,虽然作为女孩来说,不管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像另一个人,他才来喜欢我,我都希望,他的喜欢,是真心诚意的。当然,他显然不是真心诚意,我也会难过。但是,更加的难过的,应该是你。你爱他。
我说,你为什么要叫我来!
林巧巧说,这可比照片要精彩多了!我有幸撞上了,又怎么舍得一个人独自欣赏!
林巧巧走了,我一个人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菜叶子在高温里迅速腐烂,气味升腾起来,让人内心产生出绝望的水滴。
做爱,在我心里,是一件多么神圣而遥远的事,它将发生在最美好的将来,和最美好的人,伴随着最美好的爱情。而如今,这段如此残酷****的对话,粉碎了我对它的美好想象。就像我第一次看见大姜画的画,我小小的心灵里,觉得它们那么美,那么好看,可他却毫不留情,一张张撕掉,烧掉。
大姜很可怕。我这样想。
可我还是喜欢他。我又这样想。
这样的纠结,矛盾,让人特别难受,窒息,想喊喊不出,想甩甩不掉。
我的名字在夜里响起,蓝蓝!蓝蓝!蓝蓝!它被这样叫出来,像一束温暖的火焰。小姜来找我了。他看见我,跑过来,说,林巧巧告诉我你在这里。
他在我身边坐下,我把头移到他腿上,他身上混合着汗水味和面粉味,有种奇异的香。我忍不住放声大哭。
等我哭得差不多了,小姜像小时候常做的那样,把我的脸扶起来,抹抹我的泪水,说,妹妹不哭,眼泪是珍珠。我们并排走着,夜色微薄,凉风吹来,又哭过一场,我顿觉轻松不少。
我们的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响起,我微微笑了,伸出手,勾住小姜的手指头。
这一刻,让我暂时麻痹,暂时忘掉心口的痛,暂时忘掉大姜,忘掉林巧巧,忘掉我是谁,就让我在晚风中,轻快地走一走吧。我的手指头上,勾着的,是我的童年,快乐记忆,如一条丝线,柔韧,不易折断,但却只能牵着它,感受那遥远的温暖,而不能缘着它爬回到过去,它不是桥,只是河,我将一生和它遥遥对峙。
艰难地吃了晚饭,我心情低落地走上楼。楼梯口亮着白炽灯,大姜站在那里,他在等我,他说,我看见你了,我的事你最好少管。
我不理他,径自往前走。
大姜伸手拧住我的胳膊,把我扳到他面前,说,为什么你要这样?一意孤行?我说过,远离我,无视我,这样你才不会受到伤害!因为你喜欢我,而我不能去喜欢你,这样的结果必定是你会受伤!我虽不愿,但我也无法阻止!求求你了,别再关心我!过好你的自己的生活!
我感到无助,绝望。仿佛走着走着一脚踏空,掉落进阴暗潮湿的陷阱里,没有立刻摔死,却又无法爬出来,只能站在陷阱底下,望着头顶硬币大小的天空等死,这时蜘蛛蝎子都朝我爬了过来。
无比绝望,无比窒息。
我的胳膊肘使劲一耸,逃出他的手臂。
那一晚,大姜居然熄了灯,但他没睡觉,而是黑暗里弹琴。听得出来,他这次,弹了黑键,也弹了白键,是一只完整的曲子,是一只我从没听过的曲子,像午夜的风吹过宁静海面,像流沙慢慢滑下山坡,像燕子在开满繁花的枝头呢喃。
黑键和白键,交替着,重叠着,一唱一合,像是两个心灵,在黑夜里,默契亲密的交谈。一个是大姜,一个是苏朵。大姜像是在诉说,苏朵像是在倾听,在安慰。苏朵开始诉说,大姜又开始倾听,开始安慰。
他弹了整整一夜。
我听了整整一夜。
可这琴声里,明明白白的,还有孤独,从琴键里散发出来,深入到骨髓的孤独。这是大姜的孤独。是一份属于被众多女孩青睐讨好的男孩的孤独。奇异而深刻的孤独。这种孤独,会让轻视他的人更不屑,让心疼他的人更心疼。
悲又无奈的是,我属于后者。
更可悲又无奈的是,我自以为是地认为,只有我听懂了这孤独,只有我了解这孤独。
我动摇了,我对他的愤怒伤心绝望,在天色微明时分,已完全被对他的爱和心疼掩盖。我想,我要帮他,要做点什么,不能什么都不做。
必须的。
同时,一个危险而天真的念头浮上心来,和他做爱吧,把自己交给他吧,这样可以安慰他,还可以使他爱上我吧?就算不能使他爱上我,我这样做,也是心甘情愿的,是的,我愿意。我愿意用这样的方式,去赌博,去寻找机会。
我也想到了最坏的结果,我以为,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失败。可失败之后会怎么样?我没有去想。
不仅如此,我的心还被强大的侥幸包围。他不爱林巧巧她们,这我知道,他不拒绝,他和她们游戏。他也知道我爱他,但他对我的态度是严肃认真的。这是否说明,我在他心里,跟她们是绝对不一样的。
至少,我在他心里,是特别的。
不再犹豫考虑了。我轻轻起床,赤脚走出我的房间,走进他的房间,微弱的晨光映在走廊上,天地一片灰白色。他已经躺下,面朝墙壁,也许并没有熟睡。我轻轻锁上房间门,在他身边躺下。我想起小时候那个******,我伸出手,抱紧了他。
他回应了我的拥抱。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自然而然,仿佛我们已经做过很多次那样,没有陌生与羞涩,没有扭捏与挣扎,连疼痛都很轻微。我们都没有说话,他只轻声唤了一个名字,那声音轻得仿佛水滴滴落在芭蕉叶上,但我还是听清了,他叫的是,苏朵。
我料到我会后悔,可没料到后悔来得如此迅猛。我挥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大姜仿佛才从梦里醒来一般,盯着我的脸看,使劲地看,然后他说,对不起。
说完他转过身,把脸埋在枕头里,死去一般安静。
我在他身边呆坐,看着窗户一点点变得明亮,看到阳光像着火一样烧红了窗玻璃。我打开门,离开,他在身后轻声说,别恨我。
对不起。别恨我。这是他在与我做爱后所有的语言。
懊悔伤心绝望甚至想死,这些情绪,一直伴随我到冬天。我得到唯一的结论是,不管我做什么,他都不可能爱上我。我爱他,注定是在大雪的夜里,走一条没有出口的路。
一个结冰的清晨,水槽旁,早起的奶奶晕倒了。经过抢救,她在医院里苏醒过来。她睁开眼,朝我们微微笑。说,哭啥呢都,我不过是多睡了会儿,傻丫头傻小子。哪天我去了,你们就只当我睡着了。
奶奶在医院躺了三天,就坚持回家了。回家的晚上,林奶奶来敲门,大病初愈的林奶奶,穿着簇新的衣服裤子,像是走亲戚。
她是来看望奶奶的,她说,姜嫂子,我有话,必须对你说,想求你一个原谅。
她坐在奶奶床前,让我把房门带上,说,蓝蓝,你坐下,慢慢听,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吵,不要急,听我把话说完。
我起身,点了一把百合香,插进香炉里,在奶奶床边坐下。
林奶奶靠在圈椅里,目光不看奶奶,也不看我,而是落在空中,开始讲一件往事。
她说,姜嫂子,你还记得不,那时我们还住在一起,在这老房子里,那时还没起火,还是这间屋子,黝黑的房梁,红色的木板壁,床也是放这个位置。雕花的大红木床,你生第二个孩子,是我从卫生院赶回来给你接的生。
奶奶说,是啊,当时难产,大人小孩都差点没了,亏得你在。
林奶奶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告诉你,开始是没敢告诉你,后来结了怨,是不肯告诉你。现在你病了一场,我才不得不说,嫂子,你千万莫怪我啊。
奶奶笑笑,说吧,还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啊,什么坎都过了,只等鬼门关了。
林奶奶嘘口气,说道,当时,我把孩子抱下来,一抱在手里就感觉不对,怕你问,怕你看,赶紧抱去洗澡,她像小猫一样,只哼哼,哭都哭不出啊。我慌了,这孩子恐怕难养活。猛然想起,清早有人丢了个刚生下的男孩在卫生院门口,我给捡进来了,喂了奶粉,正准备找人领养他。我想了想,就抱起孩子,跑回卫生院,把俩孩子换了。那是个男孩,也就是大姜的爸爸。这是个闺女,送回卫生院,第二天还是我当班,我娘家有个姨娘来了,快四十了,没儿没女,想托我找找有没有生了没人要的孩子,她想要一个。她一看到这闺女,就喜欢得不得了,也是孩子有福,给养活了。
奶奶轻声说,嫂子,我猜到了,是蓝蓝的娘,是不?
林奶奶点了点头。
奶奶咳嗽了一阵,说,后来,她娘要送掉她,大老远的,素不相识,找到我,也是你暗地里牵的线吧?
林奶奶说,她嫁得不好,太苦了,不忍心带着孩子受苦啊。
我没有吵,也没有急,其实我都没太多的震惊,也不难过,但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就掉下来了,怎么也止不住,膝盖淋湿一大片。
奶奶艰难地撑起身子,揽过我,说,乖囡,咱们不哭,你这是在家呢,你是回家了呢,哭个啥?
林奶奶的眼睛也湿了,她揩揩眼睛,说,嫂子,你原谅我吧,我也是怕孩子养不活,怕你和大哥伤心啊。
奶奶腾出手,抹抹眼泪,笑笑,说,说啥呢。大姜他爸跟着我,也是吃了不少苦,还年纪轻轻地,就去了……是孩子们命中注定的,怪不得谁。
四周一下寂静了,只听见壁橱旁的老式挂钟,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仿佛时光不是一圈一圈朝前走,而是一圈一圈往后倒退,直退到几十年前,母亲出生的那一天。
林奶奶打破沉寂,说,我晓得,其实我不该说,也没必要说,说出来,对你们,没啥好处。可我憋在心里几十年了,我带不进棺材啊,我想求你原谅。
奶奶闭上眼,静默一会,笑了笑,没啥,我不怪你,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