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作品不必定要有Climax,仿吾在批评《残春》一文中论得很精辟而且很是独到。我那篇《残春》的力点并不是注重在事实的进行,我是注重在心理的描写;我描写的心理并且还在潜在意识的一种流动——这是我做那篇小说时的一个奢望。若拿描写事实的尺度去测量它,那的确是全无Climax的。但是若是对于精神分析学或者梦的心理稍有研究的人看来,他必定另外可以看出一种作意出来,另外可以说出一番意见。
我对于精神分析学本也没有甚么深到的研究,我听见精神分析学家说过,精神分析的研究最好是从梦的分析着手。精神分析对于梦的说明也有种种的派别。如像弗罗以德(Freud)他是主张梦是幼时所抑制在意识之下的欲望的满足。如像雍古(Jung)他所主张的欲望是对于将来的发展。如像赛底司(Sidis)和卜林司(Primce)则于欲望之外还主张恐怖及其他的感情。综合而言之,此派学者对于梦的解释是说“梦是昼间被抑制于潜在意识下的欲望或感情强烈的观念之复合体,现于睡眠时监视弛缓了的意识中的假装行列”。更借句简单的话来说便是我们俗语所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句话把精神分析学派对于梦的解释的原理说完了。
但是梦的生成原因也不尽如精神分析学派所说。梦的生成照生理学上讲来是人体的末梢感官与脑神经中枢的连络的活动。照心理学上讲来更可分为两种:
(A)由感官所受的刺激而成的错觉。(lllusion)
(B)由中枢的刺激所生的记忆的综合。
前者如像有名的哲学家笛卡儿(Descartes)的梦。笛卡儿为蚤所刺时便梦见为剑所刺。后者如像孔子的梦,庄子的梦。孔子的脑筋天天想振兴王室,所以他常常梦见周公。庄子的脑精天天在游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所以他梦见化为蝴蝶——这后面的两例是我自己的推测,我想来大概是正确的。我们更举几个浅近的例罢。晚上点起红灯睡觉时梦见火灾,下部与温柔的被絮接触时梦见与美人相拥抱,这便是属于末梢的刺激。天天忙于试验准备的人夜里梦见受试验,卢生的邯郸一梦做了二十年的公侯,也正是他天天在想做官的原故,这是属于中枢的刺激。
文章中插入梦境的手法,这是文学家所惯用的。文学家所写的梦如是纯粹的纪实,那它的前尘后影必能节节合拍,即经读者严密的分析,也不会寻出破绽来。文学家所写的梦如是出于虚构,那就非有精密的用意在梦前布置时,便会立地露出马脚,换句话说,就是不自然。在梦前布置是甚么意思呢?就是梦境所经的现象或梦中的潜在内容都要在入梦前准备起去,要把生理的和心理的材料一一布置起走,并且要把构成梦的中心意识拿稳。假如全无准备,全无布置,一场幽梦,突然而来,无论梦境是如何离奇,愈离奇我们只好愈说它是失败之作。在作品中做梦的文学家,你们经过这道用意过没有?在天才的作者,本来他才既超凡,即使没有意识的准备,而他在无意识中也能使他的作品合理。《西厢记》中最后的一梦我觉得便是很自然的。才既不天,而仅胡芦依样的我们那就不能不有多少学理上的准备。
我在《残春》中做了一个梦,那梦便是《残春》中的Climax,便是全篇的中心点,便是全篇的结穴处。如有以上面所述的见地来批评我的文章,能够指出我何处用意不周到,何处准备不精密的人,我可以向他五体投拜,拜他为师。但是如像摄生先生那样的批评,连我这点浅薄的手法都还莫有看透,那我殊不自逊,我觉得我还可以当摄生先生的先生呢。
自己做的文章自己来做注脚本来是最不合经济的事情;但是杜鹃也还嘤鸣啼血去讨求他的爱人,我们也不妨在此来学学鸟叫罢。
《创造》各期我手中一册都没有,书到后都被友人拿去了。《残春》的内容我此刻已很模糊了,大概的结构想还不至记错。主人公爱牟对于S姑娘是隐隐生了一种爱恋,但他是有妻子的人,他的爱情当然不能现实,所以他在无形无影之间把它按在潜意识下去了——这便是构成梦境的主要动机。梦中爱牟与S会于笔立山上,这是他在昼间所不能满足的欲望,而在梦中表现了。及到爱牟将去打诊,便是两人之肉体将接触时,而白羊匆匆走来报难,这是爱牟在昼间隐隐感觉着白羊为自己之障碍,故入梦中来拆散他们。妻杀二儿而发狂,是昼间无意识中所感受的最大的障碍,在梦中消除了的表现。至于由贺君之发狂而影到妻之发狂,由晚霞如血而影到二儿流血,由Sirens的联想而影到Medea的悲剧(因为同是出于希腊神话的),由Medea的悲剧而形成梦的模型……我自信我的步趋是很谨严的。我曾把我这层作意向达夫说过。达夫说:“如果你自己不说出来,那是没人懂。”真个没人懂时,我就单依这一个经验,也就可以觉得批评真不是件容易事了。
古人说:知子莫若父。我们也可以说,知道作品的无如作家自己。作家对于自己作品的亲密度,严密地说时,更胜于父之于子。他知道自己作品的薄弱处,饥寒处,乃至杰出处,完善处,就如像慈母知道她的儿子一样。做母亲的人不消说也有时在无意识之中把自己的儿子误解了的,但要比母亲知道儿子更亲切,那就非有更深厚的同情,更锐敏的感受性,更丰富的智识不行。批评家也正是要这样,才能够胜任愉快,才能够不负作者,不欺读者。但是这种批评家,却要算是不世出的了。
郁达夫在《艺文私见》(创造第一期)中,说了一句“文艺是天才的创作”,惹起“损”先生的一场热骂,和许多人的暗暗的冷嘲。其实这句话并不是达夫的创见,据我所知道的,德国大哲学家康德早已说过。或者在康德之前更早已有人说过也说不定,因为这句话本是浅显易明的真理。可惜达夫做文章的时候,不曾把“德国的大哲学家康德云”这个牌位写上去。假使是写上了的时候,我想这句话的生祠,早已香火布遍了中华了。本来文艺是甚么人都可以做的,但是我们不能说是甚么人做的都是文艺。在这漫无标准的文艺界中要求真的文艺出来,在这漫无限制的文艺作家中要求真的天才出来,这正是批评家的任务。要完成这种任务,这也是甚么人都可以做,但也却不是甚么人都可以做到的;换句话说,便是“批评也是天才的创作”。天才这个字本来含义极其暧昧,它的定义,决不是所谓“生而知之,不学而能”的。天地间生而知之的人没有,不学而能的人也没有。天才多半由于努力养成。天才多半由于细心养成。我们所说的天才多半是由一人的成果来论定的。大概一个人的智力能有所发明发见的,我们便可说他是天才了。一种发明一种发见决不是偶然的事,在发见者发明者自身正不知费了几多努力,几多心血。文艺是发明的事业。批评是发见的事业,文艺是在无之中创出有,批评是在砂之中寻出金。批评家的批评在文艺的世界中赞美发明的天才,也正自赞美其发见的天才。文艺的创作譬如在做梦。梦时的境地是忘却肉体,离去物界的唯心的活动。创作家要有极丰富的生活,并且要能办到忘我忘物的境地时,才能做得好梦来。真正的文艺是极丰富的生活由纯粹的精神作用所升华过的一个象征世界。文艺的批评譬如在做梦的分析,这是要有极深厚的同情或注意,极锐敏的观察或感受,在作家以上或与作家同等的学殖才能做到。由一种作品的研究而言是该这么样,由一个作家的研究而言也该这么样。一个作家的生活,无论是生理的或精神的,以及一个作家的环境,无论是时间的或空间的,都是他的梦(作品)的材料;非有十分的研究不能做占梦的兆人。
学了五年的医,不久也快要毕业了。忙于试验连自己的梦也做不完全,占梦的话更是不能多说了。总之批评要想于对象的意义恰如其量,那是断难办到。我所希望于批评家的是在与其求之过浅,宁肯求之过深;因为这不是对于作家的人情,这是对于自己的智力的试验。
三月三日
注释
[1]原载1923年5月上海《创造》季刊第2卷第1期。1925年收入《文艺论集》。1958年编入《沫若文集》第10卷时,文字略有改动。现据《文艺论集》初版本编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