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什么要紧的事,顺路进来看看你。”文军猛地压低了嗓门,将眼前的茶杯挪开了视线,抿着嘴说,“雪子,那天你夺门而出,不给我一点辩解的机会。我想,你可能误会我了。我想了很有几天,或许是我自做主张,没征得你的同意就在身上刺青,惹得你不太高兴,但我真的没什么恶意。希望你能理解,也谅解我。”
“那不过是颗汉字而已。”
“可,那是一个‘雪’字,你的名字。”
“你就是刺上一本《新华字典》,跟我有什么关系?”姜雪子反戈一击道。
文军的脸陡然一黑,苦笑着,“别这样,好狗也不咬上门的客嘛。我想说,雪子’喜欢你是我一个人的事。你同意不同意,它都是刺进了我的肉里,疼在我的心里。我自己知道苦辣甘甜就行了,你也不必生气。”
“来公安局,你就想说这个?”
文军揿灭了烟头,吞了一口热茶,很沮丧地说:“对了,你误解我的还有一件。我最后重申一遍,囡囡的妈妈遇害的当晚,我真的出差在外,我有一大堆证人和证据。我是事发后才赶回来的。我不明白你怎么会怀疑到我的头上?囡囡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者,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问囡囡,孩子是不会撒谎的!”
是的,孩子的眼中有一尊神!姜雪子木然地听着,却一再回味着这句至理名言。她将嘴边的话咽下。她不想对文军讲,恰恰是囡囡使自己产生了一个巨大的疑团。
“文军,你是律师,你太懂我们刑警的这一套了!我想问问,你怎么能确定我在怀疑你?谁主张,谁举证,你说说看。”
“嘿,我只是感觉嘛!”文军及时回避了。
姜雪子的僵硬和暗指,一时令文军的讨好劲没了用武之地。他尴尬地咂着烟,
手掌捂住了大半个脸。
“今天,我是以律师的身份来的。”
“怎么讲?”
“我是来替我的当事人报案的。他叫王小列。”
“王小列?”姜雪子愣住了。
不能不说,这是一个极好的理由。姜雪子一瞬间松弛下来,觉得文军如潮头上的草芥,随波逐流,离自己刹那间远了。她笑吟吟地点了点头,从抽屉里取出铅笔、橡皮擦和夹板来,静待对方的供述。
“他怎么舍得了?”
文军换了一个人似的,立即进人了律师的角色中。眉头紧蹙,极力为当事人开脱:“他没什么舍不得的了,他憋了好几天,几次都到了公安局的门口了,可一胆怯就溜号了。他被涮了,想给你们报案。”
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这就是律师的天条。姜雪子将视线从夹板上抬起,看来’案子有了新的转向,她的铅笔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吧?她将铅笔擦头抵在下巴处,细听文军的介绍。文军瞧出了她眼里的疑惑,接着说:
“本来,王小列先生以为你们顶多判个卖淫嫖娼,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肉体买卖的关系,两情相悦罢了。被警察捉住,也就是一件极普通的治安案件,罚上五千块钱,连收据也懒得撕,走人则是了。真的,就这么简单。现在类似这样的买春多得是,数数吧,一晚上宾馆里有多少真正的鸳鸯呀?”
文军的脸在姜雪子的眼中放大,再放大,只剩下了一张阔大的嘴巴。两排尖利的牙齿上下舞动着,像一台锻压机,将一句句的话截成一粒粒的汉字,抛掷出来,落地有声。闻听此话,姜雪子也截住文军,冷冷地说:
“嘿,别忘了,你也包过宾馆!”
“哦……”文军没来由地被刺了一下,吞噎着,心照不宣地清楚姜雪子暗示什么。他吸了口水,继续说:“姜警官,我是在替当事人报案哪。刚才巳经给胡支队汇报了,他要你接待我的。我不想让你揭我的隐私,也不打算将你我私人的事扯进来。现在我是王小列先生的律师,咱们公事公办丨”
“嘴脸丨”姜雪子不由得心里叱了一声。
“可事情没这么简单!不是被罚款被治安拘留的小事,而是麻烦大了去啦。这就是我的当事人几次三番想来报案的原因,但他太软蛋了,怕你们旧事重提,闹得社会影响不好,上了《晨报》的话,还会害得身败名裂呐。”
“说吧,别兜圈子。你以前不是这么磨唧的。”
文军终没再理会她的讽刺,汗漫滔滔地说:“王小列一没丢钱;二没丢银卡^去银行查了,当天没发生过任何支取行为第三,他的车也好端端地停在楼下。可警察走了以后,王小列下了楼,结完账回家时,才发现自己贴身携带的那包资料被扔在了车里。”
“怎么了?”
“那是一包机密材料。他从不离身的,哪怕睡着了,不是压在枕头下,就是锁在保险柜里。王小列清清楚楚地记得,早上登记人住时,他还将那包机密材料带进了房间里。那女人来之前,他还随手翻看了几页。”
“被人动过了?他怎么当时不讲呢?”
“……等王小列先生醒来时,宾馆早就报了案,你们的人巳经站在了现场。我的当事人承认他被药物麻翻了,也承认有过嫖娼的行为,心里直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那样乱哄哄的情况下,他的神智不大可能清楚,也尚未恢复意念,那包贴身的资料也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所以,你们的笔录上写着他当时的话:他认栽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企业机密!事关王小列先生他们公司在上海挂牌上市的头等大事。”文军陷人了为当事人焦虑不堪的状态中,攥紧的拳头频拍案头,期冀引起对方的高度重视。“他们花了几十万,请来北京的专家做评估报告。花了将近四年的工夫,光在宾馆就长包了三年的总统套房,前不久才初步弄完。这么说吧,那是企业的命根子哦。”商业间谍?姜雪子忆起了一本财经杂志上的长篇报道。
“像一部侦探片吧?要么就是武侠小说里讲的移魂大法,被人施了一种咒语,给挪了地方,做得人不知、鬼不觉的。”文军自觉以上的叙述波澜起伏,悬念丛生,绝对吸引住了姜雪子的注意力。于是,他手势频仍,发挥得越来越出色了。
“……王小列是什么人,姜警官你或许也略有耳闻吧?海归派,戴着博士的头衔,身后是一家有国际背景的信托投资公司,有几项专利在手。他年纪轻轻的,现在就掌控着一家庞大的企业。他自己忏悔说,他不生只犯了这么一次小错,结果给犯大了。”
“小错?他如果像你说得那么优秀,也不至于去嫖娼吧?”
“哼!”文军鼻腔里一喷,极不屑地驳回了姜雪子的话,“那是个人隐私和爱好,恕不评判。再说,连克林顿那样贵为美国总统的人,也会一不留神,在莱温斯基的裙子上留下精液的。一般人,都是血肉之躯嘛。”
姜雪子一时语塞,脖子也红透了。
沿着这一逻辑,文军的话语里对警察仓促出现场、逼迫王小列交代嫖娼过程等行为提出质疑。他激动起来,一副真理在握的架势。刑警支队被最近的一系列麻醉抢劫案给弄疯了,一种初步断定为“强力镇静安眠药”的玩意儿,并没使各路人马镇静下来,反而搞得社会上人心惶惶的,流言四起。
据老胡推断,被麻翻后遭劫且报案的人只是冰山的一角,更多的受害者都选择了沉默。因为让他们掉进圈套的诱饵,就是女色。闻警必出,乃是执法机关的律令。但压力一大,动作也就难免走形。文军的愤怒并不是没来由的。姜雪子并不接招。等文军静了,她才慢吞吞地说:
“照你的话,那包机密资料不是完好无损吗?”
文军保持着不屑,翻着白眼说,“这当间就有一个时间差的问题。那个女子窃取了机密,本来有足够的时间去复印一套,她也的确这么干了。按照推算,她复印完资料,还能稳妥地再放回原处,继续待在王小列先生身畔,逢场作戏,继续缠绵悱恻一番,权当是一次露水情缘,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切都天衣无缝。但事情坏就坏在宾馆太警惕了,一过点,或者说一发现异常,他们就报了警。结果,你们的人立马到了。那个女子也无路可退,只好将资料扔进我的当事人的车里。她本来估算到了这一点,所以,她手里有那辆车的钥匙。钥匙是和那包机密资料同时搁在座椅上的,门没锁闭……”
姜雪子信服律师的这一套演绎,端的是逻辑严密,推演周全。
“再说了,宾馆有二十四小时的电视监控,谁也不敢冒那个风险。对吧?”姜雪子似乎嗅出了他话里的破绽,在夹板上潦草地记下了几笔,狐疑地说:“既然确定机密资料被复印了,时间那么短,那一定离宾馆不会太远?”
“就在一楼的商务中心。我的当事人调查过了。”
“他可真是个有心人呐!”
文军像自己被恭维了一样,感同身受地骄傲了起来。谈话中,姜雪子分明感受到了文军对职业的一种狂热和偏执,一种为当事人遮风挡雨的顽固劲,一种男人身上早巳稀缺了的对事业的尊重情怀。姜雪子的神思游移着,视野里晃动着文军的夸张手势。可有一点姜雪子始终也不明白:老胡干吗将这件事情踢给自己?明摆着,此乃一件与己无关的案件,也是离手中的铅笔和橡皮擦甚远的事哦。
但答案很快就揭开了。
姜雪子猜测到,这是老胡没事找事,硬给自己砸下的一项任务。一来让自己到年底时有所表现,别整天都心思恍惚地在他眼前晃悠,沉浸在往事里不可自拔;再者,听说支队给自己报功的材料递到了省厅,一个二等功怕是唾手可得了。当然,最重要的一点一姜雪子忽然眉头一紧,即刻理解了老胡如此布局的深谋远虑和老辣。她猎犬般地嗅到了其间的气味:是的,在这一罕见的麻醉抢劫企业机密的过程中,那个神秘的女人是关键的突破口。
无疑,老胡的底牌是想让一个女人去攻克另一个女人的防线。
一念及此,姜雪子笑了。她一乐,文军忽而莫名其妙了,巴望了几回姜雪子,瞧着她无精打采地给自己泡了一杯速溶咖啡,跷着二郎腿悠闲无比。文军决堤似的叙述汪洋恣肆,漫流了一地。姜雪子却像大禹治水般地耙梳一清,疏导进了问题的核心。姜雪子带着先下一城的心情,稳稳地说:
“说说那个女人吧!显然,她是有备而来的。”
“但一切迹象说明,那女人不是操持皮肉生意的。第一,他们之间没有一分钱的买卖关系;第二,虽然他们认识时间较短,但彼此间像有那么一种莫名的默契与感情存在。据我的当事人介绍,他原本以为认识了一个职场上的女人,一个善解风情的女人,高级白领的那种。没成想,这种表象下,其实是一个早就挖好的坑,一个局。”
“认识多久了?”
“几天前!事发前,总共只见过两面。”
“速配哦。”
“说好听点,这叫一见钟情。”
文军也笑了,像嘲笑自己的赞美。他打开一个硬皮本,盯着一行行的文字,逐条逐句地给姜雪子介绍。看来,在无奈地报案前,文军巳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文军说:“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圣诞节的晚上,在滚石会所里。这是一家所谓的高尚俱乐部,
有金一族寻找露水情缘,嫖风打浪,热衷于争风吃醋的场合。那天晚上的人气很旺,气氛热烈,先是冷餐招待,接着是酒会,后来还举行了一场小型舞会。王小列起初并没注意到那个女人。对了,我要申明的是,我的当事人是个暂时的单身汉一他的妻女都在国外,而且都拿到了绿卡。我的意思是,有关他个人感情方面的爱好,并不在案件所关注的范围内。
“……玩到深夜,等王小列出了滚石会所后,才发现雪下得很大。我查了那天的气象资料。据记载,当天的降雪量是七十毫米,风力达到了五级。王小列不想亲自开车回去,想挂个电话,让‘酒后代驾’公司派人来,将车安全送回。就在这时,他看见了正在路边打车的这个女人。显然,她快被冻僵了。
“我的当事人学了回雷锋,发动了车,毛遂自荐地跑了半个城,才将她送至她指定的,据说离家附近的一个路口。雪大路滑,他们战战兢兢地在路上跑了一个来钟头,也热烈地谈了一路。下车时,他们相互留了名片。
“她的名字是苏白!
“我不能武断地肯定,这名字是假的。但根据这两天我跑的结果,名片上的公司、电话号码和地址都属子虚乌有。报完案,这就是你们警方的事情了。对不?”
文军说得一板一眼,事无巨细,极好地呈现了他敏锐和细腻的特点。姜雪子盯视着他’带点欣赏’带点歆羡’又带了一点质疑的态度。的确’作为律师的文军’对警方的一套程序熟稔有加,丝丝人扣。说好些,是他对职业的理解和浸淫;往坏里一推敲,是他的反侦查能力到了相当的水准。姜雪子想起囡囡的妈妈遭劫遇害的一幕,也想起文军每每一提及此案时,极力推脱和辩驳的口气,一时惘然了。
“就像一部破电视剧,你刚才说的细节。”
她想压下文军的气焰,要他别再用职业化的口气头头是道了。实在讲,她不喜欢文军左一声当事人、右一声当事人的腔调,更不喜欢带着卖弄的摇头晃脑劲。她要时时用一根针,戳破文军吹胀的那只气球。
“生活就是‘破’,就是一张旧船票,就是滥俗丨忍忍吧,姜警官。”
“真像演员!”
“是吗?你就当我是棉花胡同走出来的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的,和巩俐、章子怡、姜文他们是同学罢了。我是在哪个山头上,就唱哪个山头的小曲。受人钱财,与人消灾,我只替我的当事人发言。”
“可你也得黑白分明,有个正确的是非观吧?”
“嘿嘿!我可不做杀富济贫的事。我身穿半件长工衣,怀揣一颗地主心嘛。我们都是在为中国的民主和法治做贡献。你不添砖,我不加瓦,还有什么法治可言?姜警官,耐下心来,好不好?”
文军却像推倒了一堵颓墙,横着砸了下来,撂下了一地的碎砖烂瓦。姜雪子没捡到什么便宜,掩饰似的去接了一杯水,继续跷起二郎腿,瞅着文军滔滔不绝。这么一个男人,将父亲、律师、情人(对林兰而言〕、丈夫〔姜雪子在揣测,毕竟她未见过囡囡的妈妈〕的角色扮演得个个妥帖,泾渭分明,也实属难得。透过烟障,姜雪子寻思着文军,几米之遥的距离,他的形象却时远时近,飘忽未定。
那我跟他算什么?情人,还是一夜情意义上的那种邂逅?或者,仅仅是怜悯他在他妻子忌日的那夜所表现出的懦弱、可怜和无助?
姜雪子觉得自己的手像伸进了魔术师的那只布袋,希冀从里头摸准那只彩色的球,准确地找出答案来。但四周都鸦雀无声,没有观众,更没有喝彩声。她想得脑仁都疼胀了,太阳穴里跳出一根筋来,抽搐不巳。缓过神,她望见文军木然地盯着自己,嘴巴洞张。
“那第二次呢?”
“哦,我还当是你瞌睡了哪。”文军的指头蘸了下唾沫,翻开另一页,手势依然,继续说:“……其实,第二天,我的当事人王小列就和苏白见了面。是苏白主动挂的电话,她声称自己要感谢一下王小列雪夜护花的举动,言辞相当的恳切。王小列也心有灵犀地答应了^毕竟,他作为一个单身,对女人的欲求也在情理之中嘛。他们在一家海鲜馆见了面,吃了午饭,还喝了一支红酒。后来,两个人还去玩了几局保龄球。下午三点,王小列接到公司的电话,他们就分了手。”
姜雪子释出一个哈欠,破题似的说:“都是铺垫,跟一部破电视剧里的陈述没什么两样。我猜,他们两个智商和情商都很高级的人,表演的天分也蛮高吧?”
文军苦笑一下,忍气吞声地咽下了袭来的这根利刺。
“……临分手时,苏白对王小列说:下次见面,我们就应该算是老朋友了吧?王小列乐得爽快,也清楚话里的暗示,就和她握手告别了。结果没过几天,事发当日的早上,王小列驱车出了住宅小区的门,便天遂人愿地碰上了苏白。就这么简单!”
姜雪子带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