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子干脆把话挑明了,直捅要害地说:“等我姨娘和几个表亲回去后,我再把钥匙还给你也不迟。从你的身上我能预感得到,你不会对那个乡下来的翠翠善罢甘休,心存好意的。她长得很漂亮,人也很性感,对吗?她对你们城里人的虚伪和贼心所知甚少,她还懵懂无知地对你们抱着感恩之情,可这恰好能给你钻空子的机会,是不是?李叔,算我提前给了你警告!你要是敢对翠翠下手,把人丢到陕西的亲戚那里,我妈妈准保会活不成的。我也会不客气的!你很明白,肖铁死了,但肖铁的弟兄们还活着哪。”姜雪子觉得自己说得痛快淋漓,将最后一张底牌也翻开了,亮给了他。
“哼,肖铁死得也不光彩哦。”李叔讥讽道。
“是,他是死得难堪。他是个贼,他是个警察中的败类,”姜雪子气得花枝乱颤’手巳然捏成了拳头,示威似的说,“我没说我的未婚夫是个干净的人。他死有余辜,可他把命都搭了进去,也算是有了交代。你们凭什么还揪住不放呀?”
李叔故做沮丧,辩解说:“我说什么了,空气里有我的罪证吗?”
姜雪子的眼神盯住了砧板上与鱼鳞一起闪着碎光的菜刀。但她的心思很快就被李叔捕获了。他一退,抓住了菜刀,闪身藏在了背后。姜雪子绝望透顶了,泪水扑出了眼眶,一眨眼湿遍了双腮。但姜雪子哭不出来,嗓子里仿佛缠了一团乱麻,哽咽难语。客厅里的欢声笑语如旧,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或许,妈妈还以为姜雪子是在帮厨哪。李叔也木然了一阵,清楚自己闯了祸,赶紧取下皮带上的钥匙链,将两枚钥匙塞进了姜雪子的手心里。
恰在此时,门铃响了。
不用问,是肖依来了。显然,肖依在路上摔过几跤,滑雪衫和膝盖上都挂满了雪泥,脸也灰突突的。纵使如此,肖依的怀里还捧着一大束鲜花,手里也提着一筐篮时令水果。蒙覆其上的一层塑料纸亮闪闪的,带着些喜兴气。姜雪子在洗手间里净了净脸,表情极僵硬地与肖依坐在了饭桌前,忽地彻底失去了胃口。
“大家都似,我是来蹭饭的喽。”
肖依大不咧咧的,很快就和桌面上的人打成了一片。姜雪子替她搛了菜,尽力埋着头,不想让妈妈发现红肿的眼睛。妈妈沉浸在肖依的赞美中,对自己的新式发型乐开了花。肖依的手在桌下乱动,掐住了姜雪子的腿,递话说:
“嫂子,我想死你了。”
姜雪子摘开她的手,悄声说,“你呀,无事不登三宝殿。”
“还是嫂子理解我。”
一场欢宴就在姜雪子和李叔的秘密交锋中塌陷了,但座中数人竟都浑然不知,笑声遮蔽了潜流涌动般的对抗情绪。李叔终于端着一大碟子红烧鲤鱼出来了,眼角眉梢地打探着姜雪子的细节。没事人一样,显得很老练。
姜雪子起身,钻进了阳台。
窗外的雪花像夜空里磨碎的盐,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濡湿了地上的一切,也遮掩住了爱恨情仇的人世间。如果雪花是盐,它就可以腌制下人的心情,使它们永不发芽、生根、开花。那样多好!姜雪子怔怔地站着,怀想着。
“布谷”一响。
一则手机短信的讯号唤醒了姜雪子。她“哦”了一下,赶忙取了出来。蓝色的视屏上出现了一行字和落款,却是此前姜雪子在无数个夜晚里,捂住胸口提醒过自己一再也不想见到的那个人。
她的心像被一根丝线吊起的豆腐,悬悬地横在眼前。
雪子,我想见你!现在!
文军。
时隔多日,连姜雪子都暗暗惊讶,自己何以像被慑取了魂魄似的,跑去见了文军一面呢?她找不出答案来。站在街上,望着湍急的人流,也没有一个人值得去诉说。雪是冷的,塞满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心呢,也一直封冻着。
现在想来,或许是当时家庭聚会时的那种氛围吧。
她不想再见到李叔的那张嘴脸〔城府很深的余光,一直扫射着自己〕,也不想让妈妈瞧出什么破绽来(毕竟,妈妈和姨娘巳有近十年没团圆过了,多么难得啊)。姜雪子接了文军的短信,犹豫了一刻钟的工夫,忽然取下了羽绒服,急匆匆地要出门。
姜雪子谎称要赶快出现场,说支队的同事们马上来接,随口诌了一个旧案的情节。
妈妈“唉”了一声,虽满身心的不痛快,但又帮着女儿打圆场,一个劲地给姨娘和表亲们解释再三。似乎她的女儿肩负着整个城市的安危,须臾不可缺少,脸颊上仍布满了骄傲的光泽。拉开门时,肖依偎了上来,拽住姜雪子。
“嫂子,我可是找你有要紧事的。”
改天成不?
肖依坏坏地笑了,抿了抿唇,又替姜雪子整理了一下衣领,搡着她往外走。肖依神秘地说:“根本不是办案去,怕是去约会吧?不过,你能很快恢复过来,我也高兴。”
“嗨!你可别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切!”肖依盯着姜雪子下楼,不屑地哼唧着。一有脚步声,头顶的感应灯就亮了。冷风灌进了楼道内,夹杂着雪花。黑暗如同人走茶凉后的那份寂静。肖依追在屁股后头喊:“喂,嫂子,改天领过来,让我见识见识哪种款型的帅哥,好吗?”
深邃的楼道如枯井,泛起的是千年之久的那种荒凉气泡,阒寂无声。
姜雪子打了车,直奔郊外的一座水库。这是文军给她的地址。起先,姜雪子没理睬他的短信,文军又追发了几遍,都是相同的内容,口气却越来越十万火急的样子。姜雪子将手机的音响定在了布谷鸟的身上,一叫一叫的,仿佛那只冰冷的机器也活了似的。那一刻,姜雪子就产生了逃的念想。她追问了一遍:“什么事?”孰料,文军很简短地回复说:“我要死了!给我一次说话的机会!”
水库,加上深夜的风雪。姜雪子不得不疑惑丛生。
其实,那一片泊在郊外深山里的水库并不远。出了城,绕行上四五里的山路就到了。它是这座城市饮用水的来源。以前春季踏青时,姜雪子随支队的同事们来过多次,对路径也颇为熟稔。那里遍布着原始森林,其间还隐匿着一些幼兽与飞禽,是本地最热门的消闲胜地。雪像一块不屈不挠的橡皮擦,将车窗外山峦的轮廓都抹得一干二净了,与黑夜混为一谈。忆及以往,姜雪子不免有些唏嘘感慨:那时,她是肖铁开着一辆队上的切诺基送上来的,还准备了一大堆食物,以及各种易拉罐的饮品。肖铁是不和支队的人玩的,倒不是有什么清高,而是一步人春天,发案的频率就居高不下。他是重案队的队长,一天到晚就和破损的尸体、血腥的现场、乱麻般的线索以及天南地北的追捕有关。
但现在他死了,连一点生命的痕迹都遁匿无存了。姜雪子的脑海里闪过了火葬场的那扇窗口:等了一个多钟头,终于轮到她了。她将手里的存根递进去,一个戴着大口罩的工作人员推过来一团红丝绸的包裹。那是肖铁的骨灰。刚刚从炉子里扫出来的,尚留存着一丝体温那样。姜雪子记得,当时她打开了那团丝绸,里头是一捧白得发灰的物质,战栗着,飘摇着,轻拂着,连一点重量也感觉不出。那是一种被污染过的白,要么来自燃油,要么来自炭灰,夹杂着黯淡的斑点。
那种白,犹如车窗外覆盖的雪,沉进了夜的矿井里。
也是,眼下是白茫茫的冬季,深达几寸的积雪盖满了山麓两侧。听声音,车轮都在打滑,气喘咻咻的。转念一想,姜雪子不明白文军约她至此究竟为了什么?与文军失去联系巳快两个月了。姜雪子犹记得第一场大雪落下时,和囡囡在她家楼下堆雪人的情景。
那一双天使般的眼睛仍旧亮在那天夜里,炯炯发光,经久不曾熄灭。孩子的眼睛藏着一尊神!姜雪子笃信这一句话一仿如谶语,又像是一个五味杂陈、追不回的谜底。自那夜以后,姜雪子觉出囡囡的那一双眼睛罩在头顶,一直在说话。它仿佛在告诫姜雪子:离我爸爸远一点,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可鬼使神差的,姜雪子现在顶着山里肆虐的风雪,又站在了文军的眼前。
到了谷底,走在大坝上。姜雪子很容易地看见了那辆车,文军的白色捷达。大坝里的水面都巳封冻了,与微芒闪映下的山体浑然一团。薄薄的黑,空气一般地穿行不绝。可在蜿蜒而下的堤坝台阶旁,几盏瓦数极高的电灯泡子亮如白昼,灯下聚集着一帮冬泳发烧友。他们像在欢度一个秘密的节日似的,文军也是其中的一员。
姜雪子瑟缩着,环紧了双臂,左顾右盼地找寻文军。
半尺厚的冰面被凿成了一块长方形,池内的水荡漾波动,呈现出一种深紫色。宽有八米,长度大概在二十米左右。池子的一端,还用冰块砌筑了几个跳台,透透明明的,能反射出电灯的热度来。真是一帮疯子!姜雪子边挪着脚,边哈着热气,心里愤愤地下了判语。姜雪子以前听文军吹过牛,知道这是一群自发组成的冬泳队伍,抛开其他三季,他们一年到头都巴望着大雪封山,好让他们有用武之地。
姜雪子趔趄着。眼前的众人,除了身上有巴掌大的一块遮羞布外,基本都赤裸着。有几个更怪,抄起冰面上的雪,揉成一团一团的,抹布似的往身上擦,越擦越兴奋,嗓眼里“呕呕呕”地叫喊着。更令人吃惊的是,姜雪子居然瞧见了几个女人,穿着泳衣,在池子的那一头打着雪仗,浑然不觉天地寒彻。
女疯子!她又下了断语。
置身此境,姜雪子忽而有了一丝悔意,恨自己当初一时冲动,跑到这么一个荒郊野外的鬼地方来,图个什么刺激呢?扭头望望耸立的堤坝,高如山脊,那辆出租车一准空驶出山了。她怔怔地望见明晃晃的灯光下,游走着一群赤身裸体者,文军也混同其间,一时半刻也揪不出来。正当此刻,姜雪子瞧见一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女人站在了跳台上,鼻子下呼出的热气长达几米远。那女人轻舒猿臂,婷婷地摆了个造型,而后做出了一个奥运会上罗雪娟的人水动作,像一根针扎进了水里,几乎没泛出什么水花来。
大约一分钟后,姜雪子望见她钻出了水面,巳站在池子的另一端了。
姜雪子愕然,不由得靠前了几步,试探着站在了池子一侧的冰碴处,悻悻眺望着。这些人,身体里似乎埋着一只小火炉,感知不到天地间的透彻寒凉。到底是些什么人,什么材料锻造出的?正待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瞬,腰际里被人推了一把。姜雪子脚下一乱,失手往前扑去,端直地要往池子里栽。
霎时,她花容失色,紧紧闭住了双目,任由天旋地转。
也不知过了多久,姜雪子才觉得知觉像一群看不见的蚂蚁,渐渐聚集在了每一处的神经末梢上,咬着自己。继而,知觉的面积慢慢地蔓延扩大,漫漶成了一片,意识也终于恢复了过来。睁开眼,依旧是薄薄的暗云弥洒在高空。雪花在灯光里簇拥,显得异常真实。姜雪子看见文军正对自己嘻嘻然地笑着,明显是他的恶作剧啦。
姜雪子一骨碌翻身起来,恼怒地盯住了文军。
“吓着你了?”
她胀红着脖颈,喘着粗气,劈头盖脸地说:“你什么意思?你难道不知道我怕水吗?一见这么大的水,我会晕死过去的。别玩你的那套把戏。我走了!”
“我该死,我该死!”
文军赔着笑脸,赶忙将手里的军大衣裹在了姜雪子瑟缩的身上,拽住了她。姜雪子紧走了几步,也自觉有些过分,遂停稳了脚。与那一池子发抖的水拉开了距离,但她时不时地盯去一眼,生怕脚下的冰面会开裂,生吞了自己。文军嘴里赔情道歉着,姜雪子泄气地摆了摆手。那意思是说:算了算了!
原先,文军也是一头光猪勇士哦。
他穿了一件三角裤头,脚上连拖鞋也不见,就那么赤裸裸地站在冰雪上,一任寒风吹袭。相反,文军的身上冒着热气,整个皮肤都如婴儿般地渗出一层粉红色来。或许刚刚从池子里钻出,身上的水丝丝缕缕地淌着,仿佛蚯蚓样。姜雪子摘下军大衣递给他,要他穿上,嘴里说着预防感冒什么的。文军做了几个健美比赛的造型,胳膊上的肌肉登时像坟丘般地隆起,呵呵地乐着。
“快去!小心着凉了。”
文军却当了耳旁风,脚下滑着雪,边滑边对姜雪子叫嚷‘今晚的任务还没完成哪,再游三个来回。他站在了跳台上,高高地跃起,鱼一般地插进了比钢蓝色的玻璃还深紫的水中。水“豁”的一声就破了,浅显地留下一道白条似的影子,恍惚移动。一切都像是在表演丨姜雪子找到了对文军的判语。
她的确是怕水的。
姜雪子挪前几步,目光擦过泛滥的波光时,脑子里一晕。水花带着比刀子还锋利的芒刺,深深触及了她记忆的沟回,令她寒战不巳。与眼前相似,也是在一个寒彻人骨的季节,肖铁一声不吱,仅留下了一封遗书和他贪匿的一万块现金,从桥上跳了下去。他用死保全了自己的名誉,也为一时的贪念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他轻松地一走了之了,留给姜雪子的除了无尽的凄苦外,还有对水的深深畏惧。
但水又是无所不在的。有时候,姜雪子听见水龙头的滴答声,也会深更半夜噩梦连连地惊叫的。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病,缘自水,却又洗不掉。
文军终于表演完了,大汗淋漓地走过来。
借着灯光,姜雪子隐约地瞧见文军肩头处的肌肉上,有一片模糊的东西。看不太清,可那片东西随着身子的摆动一扭一扭,仿佛一个人的脸,做出了各种怪异的表情。姜雪子眯了几眼,都盯不明白。等文军靠过来时,他巳经披上了军大衣。
“咱们走,车上暖和。”
“那什么……哦,没什么。你小心滑倒。”
姜雪子话至嘴边,又咽了下去,觉得唐突地问别人的身体,总归是一件不太礼貌的事。但满心的狐疑又像滚沸的开水,泛出一层层疑问的涟漪来,搅扰不停。踏着积雪的台阶盘旋而上,文军专家般地介绍着冬泳的几十项好处,也鼓励姜雪子参加进来,一周三次夜泳。姜雪子随意哼唧着,暗中却敲了敲太阳穴,叩问着记忆。
毕竟,她和文军有过一知半解的床笫之欢,也享用过全身心的肉体快乐。在自己最无助、最落寞、最苦楚的日子里,是文军迎了上来,将自己揽进了一个男人的怀里,暖醒了她,给了她短暂的家的抚慰。现在,因了姜雪子个人的一点发现,抢先一步离开了文军,但那种钻心的痛,却是怎么抹也抹不掉的。
可就在那一段不太真实的时光里,姜雪子也没瞧见过文军身上有什么疤痕呀?
要么就是胎记?以前光顾着贪享了,竟没仔细地翻看过他的身体。好比一个背包客,走在陌生的疆域里,连一张像样的地图也没有。要么,就是水底的一片草叶,挂在了他的肩头上?要么就是一只青蛙,想钻出水面呼吸,爬上了他的肩头?一念及此,连姜雪子自己都闷闷地笑了起来。怎么会是冷血动物呢?这么冷的天,它们一准缩在看不见的洞穴里,做着复辟的大梦呐。
文军叫姜雪子在车外候了一阵,换了衣服,开了空调,才叫她进去。
有了剧烈的运动,人一般都会饥肠辘辘的,这是连姜雪子也明白的道理。文军讲了十几个去处,让姜雪子挑选。她推却了一番,还是叫文军拿主意。其实,她在家里连一口菜都没吃,净忙着照顾别的人了。此刻一提及煎炸蒸煮的几道菜肴,她舌头下的津液自然而然地渗了出来。
下了山,他们便坐进了新近开业的一家巴西烤肉店里。
文军搓着手,表情焕然一新,像从舞台上刚刚领了奖下来。待花色繁多的食物上桌后,他拒绝了服务员,自己动起了手,伶俐地翻烤起来。姜雪子也缓了过来,周身孵出了一层细细的绒汗,接过文军自力更生烤成的香喷喷的食物,大口饕餮。文军还自顾自地灌了几瓶冻啤酒,双颊的粉红更浓了。趁着心情,文军揶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