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的情况不很理想,当事人嘴硬,一再拒绝配合。从房间的器皿和家具上,也没检出有麻醉剂或指印什么的留存。一帮人一时僵在了那里,脸上都挂不住。但从当事人的抗拒态度上推断,里头肯定埋伏着隐情一一段时间来,本市的麻醉抢劫案呈高发态势。警方在调查中发现,一些受害者的体内强力安眠药的成分含量很高。这种药主要用于治疗失眠症,是一种无色无味的药物。一般人服用后,会即刻昏昏人睡,清醒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印象。按法医的介绍,这类药在美国都不能合法流通,在英国也被严格地规定为处方药。可地下流通的非法买卖就防不胜防了,况且,那也是药监局的职责。
凭着经验,王小列的状态也概莫能外。
姜雪子的下腹部有些胀痛,像一盘粗大的麻绳在绞个不停。这是例假来临的先兆。在牙疼似的抽搐折磨着神经时,姜雪子甚而有了一种快慰:它终于来啦。她闭了洗手间的门,想潦草地收拾一下。个把月前,她在文军的家里过了一夜后,心就提在了半空中,生怕当时自己的疏忽大意会留下什么恶果来。一念及在文军家的一幕,一截截的记忆便如影片似的在脑海里过电,遥远得像在上个世纪发生过一样。
现在好了,疼痛仿佛一个不期而至的信使,宣告不安无事。先前的猜疑、担忧、悔恨和辗转,都像一团乱麻,被冲进了马桶内。“哗”地一响,踪影皆无。
姜雪子浑身一轻,人也登时喜悦了。她在大理石的台面上净了手,对着镜中的自己理了理鬓角,重又插了一下绾起的发髻中的骨簪。出现场就这么回事,既劳神,又耗时,得用铁杵磨针的那种钻研劲。镜中的姜雪子素面朝天,不施粉黛,颀长的脖颈显得意味深长如卩一只高傲的天鹅。忽地,姜雪子盯住了一根白发。手一掠,拔了下来,捏在手指间细细地端详了片刻。
白发?被雪染过似的,潜伏在头顶作祟,能像传染病一样地波及其余?
搭在嘴角,一吹,那一根似有若无的白发便销匿了。姜雪子又净了净手,甩着胳膊,摘下了墙上的一块白毛巾。盯着镜中的自己,姜雪子随意擦拭时,觉出了毛巾中的异物。她摊开,仔细瞅了几眼,发现一团黏湿湿的东西。姜雪子不信,搭在鼻尖嗅了嗅,终于闻见了一股精液的碱性气息。霎时,她的脸红透了。
随即,一阵恶心蹿上来。
屋外的王小列一直咬紧牙关,还若无其事地整理着领带,一副想走的样子。这时,洗手间的门开了,姜雪子一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拎着垂落的毛巾角蹒跚而出,哇哇地叫着:一见此景,王小列颓丧地跌坐在床上,泄气地说:
“我说吧,我承认被那个婊子给麻翻了!”
笔录的刑警立刻跟进,“谁?”
“……唔,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是个女的。漂亮、性感,不知道真名是什么!你们也别折腾了,我的确和她性交了,她也肯定打扫完战场,从容地溜掉了。”
“你丢了什么?现金,手机,银卡,或是别的贵重物品?”
王小列咧开了紫红色的牙花子,哧哧地笑了:“我也奇了怪了,我什么也没丢,真的!看看,我的钱夹子在,手机也在,连保险柜上的钥匙都在。那婊子究竟想干什么?”
“长相?”
姜雪子闻听此话,像得到命令一般,迅即拿起了夹板,将铅笔对准了洁白的草纸。这是她作为技侦队模拟画像专家的职责所在,她没理由不这样。王小列又噤了声,玩着一串钥匙,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姜雪子拎着毛巾出来时,王小列就明白自己的脖子被掐住了。但他吞吞吐吐的语气,说明内里的隐情还未彻底交代。刚才,姜雪子去了趟隔壁,将毛巾和一团秽物交给了化验的同事,顺便看见老胡的眉眼上仍旧盘踞着一块酱菜。老胡咂着烟,懒散地问:什么?姜雪子红着脸说:脏东西!
催问了几遍,王小列仍死乞白赖着。
姜雪子下了笔。在草纸上勾勒出一张洞开的嘴巴,又在嘴巴上拴了一把将军不下马的锁头。锁身锈迹斑斑,像是早就锈蚀掉的样子。姜雪子又给它贴上了一块标签,上书:光绪四年。她捂住嘴笑了起来,独自享用着其中的乐趣。王小列霍然起身,说:
“我要见我的律师!”
“喂!哪位呀?再不讲话,我可挂机喽。”
除了一团空气般的脉流,电话里是一片乌黑的沉默。偶尔,能感觉出一个人压抑的喘气声。姜雪子的心陡然一沉,攥出了一把冷汗。类似的情况巳出现过好几次了,对方用的是公话,号码陌生。如果不是拨错,那就一定是来故意骚扰的。
“究竟是谁?想干什么,你?”
姜雪子摘下电话,盯住视屏,在一张餐巾纸上迅速记下了那一串号码。按着电信的布局,此号码应当是在城市的西区一带,离这里至少有十几里地。她的脸黑了下来,但又极力掩饰着。如此仓促地追问了一阵,忽听对方咯咯咯地爆笑起来,说:
“嫂子,是我,肖依!”
“你个死丫头,”姜雪子敲敲太阳穴,艰难地呼出一口闷气来,才发现手心里攥的那个号码早巳湿淋淋的了。“你吓死我了,一惊一乍的,像个小妖怪哦。”
“我想见你,现在!”
肖依不知从哪个墙缝里钻了出来,嗲声嗲气地娇嗔说。姜雪子不想破坏气氛,遂拿着手机,起了身,站在窗口说话。掐指算算,大概快有一个月了,也没和肖依联系过,更别提见她的面了。听了肖依的话,姜雪子为难地望了望满桌子的人,拿不稳该不该叫肖依一起来参加。妈妈是何等精明的人啊,她听了个大概,就猜出了姜雪子说的“死丫头”是谁了。也难怪,不时妈妈教诲姜雪子时,总自豪地说:自己吃过的盐,比姜雪子吃过的饭都多;自己跨过的桥,比姜雪子走过的路都多。看来,此言不诬也。
“叫她来!”妈妈递过来一句。
姜雪子松了口,听见肖依喊了声:“万岁!”
“别小气啦。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多一个肖依,顶多添一双筷子么,说不定还更热闹哪。家里好久都没这么热闹过了哦。”妈妈正襟坐在首位,姨娘和表弟表妹围着她,像他的侍从一般。许是妈妈特意烫了头,一层波浪卷翻飞在脖颈下,蓬松、光亮,仿佛一下子减去了十来岁。
本来今天不是周末,技侦上也接手了分局的几桩案子,都比较棘手,况且下午也出了现场,人累得快散了骨架。接到妈妈的电话时,姜雪子眼都不眨地推托了,弄得妈妈唏嘘不巳了半天。后来,妈妈才哽咽地说出:是你姨娘来了。妈妈的亲妹妹和几个表亲是从陕西过来的,坐了一宿的长途夜车。奇怪的是,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疲惫来。相反,时隔几年的重逢使他们都沉浸在无边的喜悦当中。
姜雪子对姨娘的记忆比较稀薄。只记得小时候,姨娘倒是来过几次。那时候父亲还活着,家境颇好。姨娘每一次来时,都能带来一些柿饼、红枣、黑芝麻之类的土特产。临走时,父母会给她准备一些现金和粮票,还会将穿剩下的旧衣服打包,让姨娘带回家去。姨娘早年嫁到了陕西,口音里也有了方言的味道。对那几个表亲,姜雪子更是绝少来往。隔辈的亲戚,从他们的五官上更是难以见到血脉上的关联。
但事情并非那么简单,姨娘病得不轻。
一进门,姜雪子就被妈妈拽进了阳台上,给她交了底:姨娘的子宫里长了一个大瘤子,不像是良性的。姨娘此番来这里,一是看了报纸上的广告,奔一家肿瘤专科医院来的;另外,还有来探望一下姐姐的心意。妈妈神秘地比划说:瘤子估计有这么大哦!我摸过了,八成好不了……或许,姨娘会住很长时间的,得三番五次地往医院跑呐!
妈妈操控着局面,尽力做出一派欢闹喜庆的气氛,让笑声时时溢出。
姜雪子没看见李叔。一问,才知道李叔下了厨房,谁也不许进去帮忙。也难得他有这样的心劲,给妈妈一个天大的面子,让场面如此融洽,姜雪子这么一想,觉得李叔和妈妈这样半路结成的夫妻倒也有不少的好处。菜陆续上了桌,大多是熟食,七碟子八碗地摆了一桌面,还开了一瓶红酒。妈妈主持着,和姨娘谈着少女时代的一些掌故,嘴唇里飘荡着一些尘封了许久的旧时光。妈妈特地给肖依夹出一碗,候着她到来。姜雪子也没消停,不断地给表亲们搛菜添饭,很是热络。
姜雪子注意到了身畔的表弟媳妇:个子不高,但细鼻子细眼的,长得很是玲珑,浑身也显得丰韵有致,四凸错落。姜雪子联想到了一个词:性感!要是能给表弟媳妇画一张素描的话,一准很棒。她是那种天生的模特长相,笑意里也不含一丝被污染的痕迹,更无做作之举。一念及此,姜雪子的好感顿生,话也多了起来。
一打听,才知道表弟媳妇叫翠翠。
别看翠翠比姜雪子还小三岁,但巳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三个!翠翠伸出指头来,憨憨地笑着说,到第三个才长了一个小鸡鸡,算是给婆婆有了个交代。翠翠一脸的自豪,说着拗口的普通话’姜雪子仔细辨听着,才明白了个大概。罚了几千块钱’不过也值了,现在我也结扎了,没了别的念想。姜雪子侧身,从翠翠的身上读到了一种很真实的幸福感一真实得能看到笑纹里没有世故,也没有一点牵强的忸怩作肖依尚未到,估计路上堵车了吧。
谈笑的间隙,翠翠忽然起身,捏了一沓餐巾纸出了客厅。门厅里传来翠翠“咦咦”的生疑声。姜雪子立刻反应过来,随身跟上。
果不出所料。姜雪子拽着翠翠进了洗手间,给她讲了马桶的使用方法,又给她演示了一遍淋浴器的各种开关,甚至还讲了沐浴露、洗发香波的不同用法。翠翠很好奇地翻看了一遍,眉眼上盛开了一朵花似的。后来,翠翠搁下了垫板,一屁股坐在了马桶上。姜雪子连忙退了出来,反扣上了门。
环着双臂,姜雪子怔怔地站着,蓦地觉出了一丝不对劲来。
李叔周身有一股聊发少年狂的激动,嘴里吹着口哨(一支经典的文革曲子),肩膀颤抖着,腰胯也扭来扭去的。姜雪子进了厨房时,李叔正在砧板上剐着鱼鳞,浑然未觉。一条鲤鱼侧躺着,宽大的鳃一闪一闪地洞张着,丝丝污血渗流出来。姜雪子环住双臂,悄然地望着李叔的背影,更觉出了他的不对劲来。
思忖了几分钟,姜雪子才恍悟出,李叔头顶堆满的白雪不见了。他焕然簇新,的确年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头乌黑油亮的黑发,像一本摊开的黑皮书,骑在头顶。
“李叔!”
姜雪子嘴甜,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亲昵地叫了一声。李叔惊了一下,手里的菜刀也滑脱了,险些伤了指头。李叔哦哦哦了几下,颊上泛出一片绯红来,下意识地埋下头去,继续操练。姜雪子心知肚明地站着,知道李叔在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自己。果然,李叔呵呵地乐了,手里的菜刀指着头顶,尴尬地说:
“染了发,染了发!下午和你妈妈进了一趟美容店,不生头一遭哦。”
“挺好的,头发是人的门面么,利落多了。”姜雪子不想难为他,遂蹲了下去,剥了几根葱,顺便片了几块姜皮,“李叔,你那个返聘回去的单位还好吗?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别和小伙子们比。再说了,家里也不缺那点钱嘛,身体和心情该是第一位的。”
李叔受宠若惊一般,慨然说:“没什么!我都是老资格的人了,人家都挺尊敬我的。我也就把把关,在技术上掌掌舵,纯粹是指手画脚一下嘛。”
“那就好,像歌里唱的:最美不过夕阳红嘛丨”姜雪子舌头一滑溜,说了句水话。李叔乐不可支地说:“那当然喽!俗话说,回笼的觉,粉蒸的肉,半路的夫妻,陈年的酒,乃是人生四大快意之事嘛。我和你妈妈是半路上修来的快意。”
话说得更水了,姜雪子一时噤声不语。
“嗨,你怎么样,雪子!”李叔来了兴趣,也蹲下来,手里鼓捣着一头蒜,盯视着姜雪子说,“我是说你的个人问题,解决得怎么样了?你妈妈一躺在床上就唉声叹气的,成夜成夜的睡不着,总揪心你的终身大事。别让她失望!”姜雪子体会到了眼前的继父所递送过来的关爱,一瞬间,心里一软,也原谅了李叔以前的一些不是。或许,真如李叔所辩解的那样,他是无心之过吧。姜雪子随口附和说:
“我会操心自己的。你照顾好我妈妈,尽量让她别催我了。只要她开心就好。”“嘿丨”李叔搭着梯子就往鼻子上攀,贴身过来,一口热气哈在了姜雪子的脸上’很神秘兮兮地说,“雪子,你可不知道啊。其实,你妈妈对我们的结合挺满意的,她是嘴上不说,心里跟吃了蜜糖样的甜。说句过分的话,瞧李叔这个身体,比一般的小伙子还棒哪。现在,我和你妈妈一周还能有一次性生活呐。不瞒你,你妈妈真的也很棒哟,让我回到年轻时生龙活虎的日子喽。”
姜雪子忽地站了起来,阴霾罩住了脸。
李叔也站起身,堆着笑,“看看,一给你汇报,你就恼了。你要是嫌不中听,就当李叔没说,李叔放了个屁,成不?雪子,我们都是一家人啦,总不能连说说心里话都挑三拣四地选择吧?你太敏感了些。”
姜雪子真是无言以对。李叔是他那一行当中的翘楚者,不时就给成千上百的人上过课,电视节目也访谈过他,端的是一副伶牙俐齿。李叔的表情不像是恶意的,但他也有失分寸了,太不谨守一些谈话的禁忌了吧,尤其是在上辈与下辈间说话。但出乎姜雪子的意料,她的噤声不语似乎挑起了李叔更大的兴趣。他眼中带光,忽然带着挑衅的口气说:“雪子,你也快三十的人了,总不能威胁我,要把什么话都告发给你妈妈吧?”
“拿来!”姜雪子伸出了手,断然说。
李叔挠了挠头,狐疑地盯着姜雪子,接着摊开了双手,很无辜地说:“什么呀?李叔该不会欠着你的半斤八两吧?”
“钥匙!”
“什么钥匙?”
姜雪子冷笑了几声,指尖凭空转动了几下,仿佛手里真有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李叔,别装糊涂了。我要洗手间门上的钥匙,就现在!你早就偷看过我洗澡了,整整八次。本来我原谅了你,还当你人老眼花的,但今天不了。给我钥匙!”
“看你又怎么了?我是无意中进去取笤帚和簸箕的,犯法了吗?你是我女儿,别忘了。”李叔梗着脖子,一副真理在握的架势。“法律也驳不倒我的。我和你妈妈现在是合法夫妻,按道理你就是我的女儿。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铲子哪有不磕碰锅沿的?牙齿哪有和舌头不打架的?我承认,我先前无心闯进去过,你在洗澡,可这犯了哪家的王法?你是警察又怎么样,公安局的大门是向你开的,还能拘我不成?”“我不想让你丢人丢大了!”
李叔脸红脖子粗的:“什么话?”
“真的,我真替我妈妈后悔,”姜雪子无可奈何了,垂头丧气地跺了跺脚,“李叔,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在别人面前人五人六的,可肚子里竟揣着一包坏水。当初,我真该跳出来,反对你和我妈妈的婚事。你也太不珍惜她了。我爸爸死得早,我妈妈一直拉扯我长大成人,要不是考虑她老来寂寞,怕她独守空房的话,我是绝不会让你进这个家门的。我后悔死了。你也清楚我不可能去告诉她,让她也梦碎的。”
“这不就成了?不安无事最好了,井水不犯河水嘛。”李叔死乞白赖着。
“李叔,现在我也明白你的亲生儿女们缘何跟你断交了,你是被他们撵出来的。”姜雪子气到临头,一不做二不休地说:“这房子是我爸妈的,屋里的东西都是他们辛苦置下的。你只身进了这个家,我只盼望你珍惜一下。算我替我妈妈求你了!”“按你说的办,雪子。”
“那好。请你把钥匙给我。”
“可……可我还算这个家的半个主人吧?”李叔倔强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