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信义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问“:承兴,你说说,怎么就想起要去闹游行了?”晁承兴道:“爹,您应该知道,日本人已经占领了我们中国的北方五省,现在又屯兵宛平城下。如果我们中国人再不觉醒,等日本人打进宛平城的时候,且不说国家损失,我们晁家的胭脂厂,会有多大损失,您想过没有?”
晁信义哼了一声“:你只是一个学生,打仗是军人的事情,你去凑什么热闹?”晁承兴理直气壮,侃侃而谈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学生,我们能看清楚眼前的形势,我们起来示威游行,就是唤醒当局者的沉迷,唤醒全中国人民的抗日热情。”
晁信义抬起头,仔细地看了晁承兴一阵,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儿子。良久,他才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承兴,你知道我们晁家在三十多年前,遭受过几乎灭绝的灾难,那种疼痛,我不希望再一次发生,我只希望我的儿子、女儿、孙子,过着幸福的生活,把京西胭脂铺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晁承兴道:“爹,您说得没错,如果日本人打进了北平,我们还能有幸福、安宁的生活吗?还能把京西胭脂铺传承下去吗?”
晁信义一怔:“这日本人不是还没有打进北平吗?”
晁承兴道:“日本军队已经驻扎在宛平城外,随时都有可能发起进攻,北平保不住,京西胭脂铺同样保不住,我们参加示威游行,也是在保卫祖业。”
晁信义胡须微微抖动着,脸色肃穆:“今天的事情就算了,明天开始,你不许再出去胡闹。”
晁承兴据理力争:“爹,这不是胡闹,这是爱国示威游行。”
晁信义愠怒道:“就算不是胡闹,是爱国示威游行,你也不能去参加了,因为你不能让你妈担心,我也不想再花一大笔钱把你从警察署捞出来!”
晁承兴想了想说:“好,爹,我不去参加游行了!”
晁信义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这就对了,在家学习经营,打理生意,把京西胭脂铺做得更好。”
晁承兴却道:“爹,我不在家打理生意,我要参军。”“什么?”晁信义呼的一下从太师椅子上站了起来,厉声道,“你说什么?”晁承兴道:“我要参军,拿起枪,保卫我们的国家。”
“胡闹,简直是胡闹。”晁信义大发雷霆,“我不同意,参军这个事情,你想也不要想。”
晁承兴扑通跪在他的面前,大声道:“爹,您不能这么自私,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有人出人,有钱出钱,要全中国人民团结起来,才能把日本军队赶出中国!”
晁信义猛地一拍桌子,怒道:“参军参军,参什么军?你也不看看,你要参的这个军,是什么军?东北五省被日本人占领了,为什么被日本人占领,你想过吗?就因为这个国民政府是日本人的傀儡。政府上下全都是汉奸。你去参这个汉奸的军,能有什么好?”
晁承兴一下子愣住了。他怎么都没想到,父亲虽然不懂政治,也不谈政治,可说出来的话,竟然将一个谁都没有想明白的道理捅穿了。眼下这个国民政府施行不抵抗政策,不就因为政府要员中相当一部分早年留学日本,深受日本影响吗?
这个政府,还能信吗?
王记胭脂坊。
王长庚回到家中,本想从后院悄悄溜进自己的卧室,却不想王家栋刚好从前院进入后院。两人迎头相遇,王长庚想躲闪也来不及了。王家栋看到他额头上扎着纱布,吓了一跳:“我的祖宗,你这是怎么了?你要吓死我这把老骨头呀!”
王长庚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跌了一跤,跌破了头。”王家栋忙过来看他的伤势:“还疼不疼?”王长庚答道:“不疼。”
王家栋心如刀割:“这么大的伤,怎么可能不疼呢?你先回房间好好休息,我去给你喊个大夫来。”
王长庚道:“父亲,我已经看过大夫了。”
王家栋不由分说,搀扶住儿子:“先回房,要小心呀!我要给你请最好的大夫来!”
王长庚哭笑不得:“父亲,我真的没事情了,皮外伤,不碍事。”
王家栋扶王长庚进了卧室,忙出去喊王胭脂:“胭脂,王小三呢?让他快点开车出来,我要去请大夫。”
王胭脂在柜台里,听到父亲的喊声,吃了一惊,忙到前院子里看个究竟,发现王家栋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着急,忙道:“爹,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家栋道:“你弟弟跌破了脑袋,要去请大夫。”王胭脂说:“他怎么跌破头了?”
王家栋才想起自己居然没有问这个问题,也就顺着王胭脂的话说了句:“是啊,他怎么跌破头了?”
王胭脂道:“父亲,我早上听王小三说,弟弟一大早就出去游行了。”王家栋一哆嗦,惊问:“啥,游行?他不是去画画?”
王胭脂沉着脸说:“父亲,你就是太宠弟弟了,你怎么宠弟弟都行,可也不能让他无法无天呀!”
王家栋转身又冲进了王长庚的卧室,王长庚刚刚躺下,一见父亲怒气冲冲地进来,忙支起身子,惊讶地道:“父亲。”
王家栋用手指着王长庚,脸色涨得通红,因气结只说出了一句话:“你……游行……”
王长庚跳下床,把父亲搀扶到床沿上坐下来,一边用手轻轻地拍着王家栋的背:“父亲,您别生气呀!”
王家栋缓了过来,气呼呼地道:“老子不生气才怪!你闹什么游行?”王长庚道:“全北平的学生都去游行,没多大的事情!”
王家栋用手擂着床沿:“全北平的学生都可以去,就你不能去,你是王记胭脂坊的儿子,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王家的列祖列宗想想……你不孝,你……”
王长庚见父亲越说越激动,立刻低头认错:“父亲,我错了,我以后不去游行了,只画画。”王长庚和晁冬雪游行,如果不是常家聚相救,已经遭了难,本来就心有余悸,现在又看到父亲气成这样,也就真有了不去游行的念头。
王长庚一认错,王家栋才放了心,老泪纵横道:“儿啊!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和别人不一样,千万不能去胡闹啊。”
京西胭脂铺,凌晨。水伯准时起床,牵马、套车,坐在马车上,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两个装水的大桶盖子盖得好好的。
水伯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想揭开前面的水桶盖子看看,但手伸到盖子边沿并没有揭起来。
常家聚已经从外面打开后院的门,后院的门是铁栅栏门,用一条粗铁链套着,上面挂一把大铁锁。常家聚巡逻有时候在外面,有时候在里面,他掌握着一套京西胭脂铺的钥匙。
水伯缓缓地赶出了车。常家聚打了个招呼:“水伯,运水啦?”
水伯“嗯”了一声,车出了后院,身后是常家聚锁门的声音。水伯回头看了一眼,苍老的嘴角泛起微笑。他把赶马的鞭子在空中抽了一下,发出很响的声音。
拉车的马加快脚步,走过了一条街道,水伯回头用鞭子在水桶盖子上敲了敲,盖子动了一下,晁承兴头顶着盖子站了起来,笑道:“水伯,您知道我在里面呀!”
水伯没有应声,也没有回头,只顾赶着车。晁承兴明白,水伯其实知道自己在里面,却故意装成不知道,这样万一被发现了,也好有个说辞。毕竟,他只算京西胭脂铺的工人。
晁承兴翻出水桶,跳下车,看到马车缓缓远去,不由微微一笑。昨天游行,十几个同学和一个老师被抓,还不知道别的同学是个什么情况,他要回学校去了解一下。
“承兴!”身后有人叫他。晁承兴吃了一惊,猛地回头,常家聚居然双手抱着胸,站在十几米外的一根路灯电杆下。路灯的灯光冷冷清清,照在常家聚冷肃的脸上。
常家聚冷静地看着他,继续说:“夜里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怎么出的京西胭脂铺,而我居然不知道,现在我明白了!”
晁承兴一愣,忙说:“家聚哥,这不关水伯的事情,我躲在水桶里,他没有发现。”
常家聚点了点头说:“嗯,水伯已经老了,耳朵背,眼睛花,是发现不了你躲在水桶里面的。”
晁承兴会意地一笑。
常家聚道:“你又要去游行?”
晁承兴点了点头:“昨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放心不下,必须到学校去,和老师们商量,救那些被抓的同学!”
常家聚惊讶地道:“你是个头目?”
晁承兴有些哭笑不得,道:“头目?那是造反组织的称谓,我是学生组织干部。”
常家聚走近了他几步:“也就是一个头目了。”晁承兴点了点头:“也可以这么说吧。”
常家聚不紧不慢地走近了几步,又说:“昨天夜里,信义叔特意交代我了,让我一定要留意你,说你有反骨,肯定要逃出家去闯祸。”
晁承兴急道:“家聚哥,现在是什么形势?救国救民于水火,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我必须去。”
常家聚道:“我不管这些,我就管你,我不让你去,跟我回家,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晁承兴撒腿就跑,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跑。不过没跑多远,感觉衣服被拽住,脚步硬生生地停了下来。晁承兴回身,脚横扫出去,想把常家聚放倒,自己再跑。常家聚的右胳膊如铁箍一般,箍住晁承兴的脖子,脚挡住晁承兴的脚,一用力就把晁承兴放倒下去。如果不是常家聚手下留情,晁承兴早已躺在地上了。
常家聚笑道:“你的一拳一脚都是我教你的,想对付我,还要学几天吧?”晁承兴知道打不过他,恳求道:“家聚哥,你放我去吧!我求求你了。”
常家聚把晁承兴拉了起来,松了手,叹息道:“你昨天去参加游行之后,冬雪也去了,我不放心,跟着去了,冬雪差一点被警察追上,那个王家的小子,被警察打得头破血流,还有好多学生被打得满地乱窜。”
晁承兴“啊”了一声:“王长庚被打伤了吗?”
常家聚不冷不热地道:“你放心,他死不了,不过这小子还有点血性,他是为救冬雪被打伤的。”
晁承兴以为他要放自己走了,说:“家聚哥,你也看到了,政府腐败,国家弱小,总要有人挺身而出才行呀。”
常家聚正色道:“你别和我说这些,信义叔不答应放你走,我就不会放你走,跟我回去。”
常家聚不由分说,把着晁承兴的肩膀就往回走。晁承兴挣扎不脱,又打不过常家聚,一咬牙道:“我会说服我爹的。”
常家聚道:“其实我不反对参军,但参军要堂堂正正地去,这样偷偷摸摸算什么呢?”
晁承兴想想也是,这样偷偷摸摸跑掉,名不正言不顺,要参军也要堂堂正正去参军。晁承兴和常家聚回家,心中一直在想,该如何说服父亲让自己去参军!晁承兴回到家,睡了一觉,醒来快中午了。刚出门就看到妹妹晁冬雪站在门外,问他:“二哥,你没有去学校?”晁承兴道:“我不去学校了,我要去参军。”
晁冬雪惊讶地道:“爹会很生气的,昨天我游行的事情,家聚哥没有告诉爹,但今天家聚哥不让我去了!”
晁承兴苦笑了一下:“我也是被他抓回来的。”晁冬雪有些担心地道:“现在如何是好?”
晁承兴道:“你别出去游行了,你是女孩子,太危险了。游行也没有什么用,我先去说服爹,让我参军。”
晁冬雪双眉一扬:“二哥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们全北平的大学生都在游行呢,怎么能说没有用呢?”
晁承兴道:“对付豺狼,喊声只能吓跑它,拿起枪才能打死它。”晁承兴到了店铺之中,店铺里没有客人,父亲在柜台里,哥哥在柜台前清点货物。
晁信义看到晁承兴,面无表情。晁承兴走过去,低声说:“爹,我要和您谈谈。”
晁信义站起来,走到招待客人的茶几前,坐在椅子上。晁承兴跟着过去,站在他的对面。
晁信义上上下下地看了晁承兴一阵,淡淡地说:“你想说什么,是不是参军的事情?”
晁承兴恭敬地回答道:“是。”
晁信义微微一颤,把目光移开,回答道:“昨天不是说得很清楚吗?你哪里是去当兵,那是去当汉奸。”
晁承兴说:“爹,中国那么大,军人那么多,有血性的中国人是不会死绝的。二十九军在喜峰口的战斗,您总该听说了吧。宋哲元、张自忠、冯治安、刘汝明、赵登禹,这些都是有血性的中国人。我去投二十九军。”
“那更不能去。”晁信义说。晁承兴不明白,问道:“为什么?”
晁信义说:“你不想一想,二十九军是谁的军队?西北军的老底子,冯玉祥的部队。当年,中原大战,就是这支军队打的,没让老蒋吃亏。老蒋会信任这支军队吗?一旦打仗,肯定把这支军队送到前面当炮灰。”
晁承兴认真地道:“爹,其实我早就想过了。这些年我们京西胭脂铺越来越难了。为什么,您想过吗?不就因为我们没有出一个官员吗?而现在,如果不参军,能当上官吗?我想参军,其实也是为了我们晁家。我是大学生,留过学,在军队一定更有发展前途。如果有一天我当上了官,对我们京西胭脂铺不是更好吗?”
这不是晁承兴的本意,但为了参军,他只能拿出这个理由。
晁信义也是一怔,这一点他不是没有想过。可惜的是,他只有两个儿子,如果像他的父辈那样,有很多儿子,他一定会送一两个去参军。
晁信义正在考虑怎么对儿子说,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声地喊自己。听这个声音很熟,晁信义顾不得儿子,立即站起来向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就见常威闯了进来。
常威也有五十多岁,紧扎短打,肩膀上背着一个褡裢,一身风尘。人还没进门,就在大声地叫信义哥。他的身后跟着黄包车夫。车夫在后面喊:“先生,您还没付钱呢。”
晁信义对跟在后面的儿子道:“你去付车钱。”自己则上前一步,拉住常威的手,道:“常威,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喝茶。”
常威并没有随晁信义进去,而是把褡裢打开,拿出一封信来,急切地道:“我哥病重,让我送封信给你!”
“大哥病了?”晁信义顿时变色,忙撕开信,只有短短几句:
信义弟,为兄病重,恐不久于人世,盼弟及红蓝妹子、儿子家聚,到河北沧州一聚,以了兄弟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