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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独骑瘦马(5)

松下次郎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想了想才说:“首先,当然是钱。他需要大量的钱,至少需要三十万两银子,才能恢复从前的京西胭脂铺。”

松下长生问:“有了三十万两,他是不是就一定能恢复?”

“还有配方。”松下次郎说,“这是京西胭脂铺的核心秘密,也是我们松下家族这么多年一直盯着的宝贝。现在,晁家只有两个人活了下来,晁信义和他的姑姑晁灵珊。我想,他们之中肯定有一个人掌握着配方,说不定两个人都掌握了。”

松下长生肯定地说:“很正确,经历了这么大的家庭变故之后,我认为,他们两个人都掌握了配方,他们需要保险系数。”

松下次郎说:“有配方,并不等于就有了一切,他们还缺一个东西。”

松下长生问:“还缺什么?”

“技师。”松下次郎说,“有配方,只能保证一个环节。再说,就算有配方,如果不是一个熟练的技师,也很难达到技术要求。何况,其他工序也需要技师。那一把大火,把晁家的技师一起灭了,一时之间,他们很难找到合格的技师。”

松下长生感到满意,端起茶喝了一口。

松下次郎继续说:“如果生产量少,又有足够的时间,晁信义和晁灵珊,可以培养技师。可现在,他们既要保住宫廷的合同,又要满足我们的合同,就得扩大生产规模。生产规模一旦扩大,技师跟不上,质量肯定出问题。”

松下长生说:“如果他的产品质量有问题,那就怪不得我了,按照合同规定,他要赔偿我。”

松下次郎拿过合同看了看,说:“还是父亲高明,这招太好了。”

松下长生说:“如果他给我们的产品有问题,给皇宫的产品一样有问题。那时,京西胭脂铺就没有路可走了。”

松下次郎问:“万一他们过了这关,怎么办?”

松下长生得意地一笑,说:“如果他们的产品质量没有问题,晁信义会感激我,这样有利于我日后的计划。再说了,京西胭脂铺的妆品运到各地,也会给我们赚上一笔。总之,对我们只有好处,而无丝毫的坏处,何乐而不为呢?”

松下次郎若有所悟,赞道:“父亲深思熟虑,高瞻远瞩。”

松下长生正色道:“这一次关系到我们家族的发展,不可大意。你要小心注意晁家的动向,而且要特别注意,别让晁信义发现了你。我在明处,你在暗处,总有一个时候,你能发挥出巨大的作用……”

松下次郎恭敬地道:“是,父亲。”

车夫将晁信义拉到南城的一条小胡同口,胡同太窄,家家户户门前摆放着很多杂物,人力车无法进去。车夫对晁信义说:“只能到这里了。”

晁信义付了钱,向胡同走去,穿过人流来到一扇门前,发现那扇门仍然是铁将军把门。晁信义向旁边看了看,见那里有一个老人坐在门口,便踱过去说:“老人家,还记得我吗?”

老人看了一眼晁信义,说:“记得,你是上次打听王玉堂师傅的那个人。”

晁信义说:“是啊,是啊。最近,您见王玉堂师傅回来过吗?”

老人摆头道:“现在这世道乱的,大概回乡下就不来了吧。”

王玉堂是京西胭脂铺的技师,王玉堂的父亲是河北乡下人,逃荒到北京,进入京西胭脂铺做工,从杂工做起,因为勤劳诚实,得到晁子霖的赏识。王玉堂从小在京西胭脂铺长大,十几岁的时候也开始在京西胭脂铺做工。王玉堂跟着父亲学习胭脂水粉制作技术,父亲病逝之后,他就顶替了父亲的职位。

王玉堂很珍惜这个机会,苦研胭脂制作技术,很快被提拔为总技师。京西胭脂铺有十几名技师,这些技师都在王玉堂的领导下工作。王玉堂的地位尊崇,晁家对他也就格外赏识。

在晁子霖的张罗下,王玉堂开了一头亲。晁子霖又在南城替王玉堂置了这所小院,并且给他假期将房子整修好,准备结婚。正在此时,大难发生,王玉堂侥幸逃过一劫。

晁家遭难之后,王玉堂不忘雇主恩情,倾尽家资,帮助晁家收敛尸骨,得到街坊邻居的一致称赞。晁信义来找王玉堂,一则是感谢他的恩情,另外是想请他回到京西胭脂铺。

晁信义已经来了几次,每次的结果都是一样。毕竟,他还有很多事,不可能长时间留在这里,只好返回。刚到家门口,见那里停着一辆大车,知道是常风来了,心中大喜,顿时迈开大腿快步向后院走去。接近后院的时候,他开始大叫:“常大哥,是你回来了吗?”

其实,他更想大声地叫:“红蓝,是你回来了吗?”可是,他和花红蓝之间的事还没有向姑姑说明,所以,哪怕是立即就要见到花红蓝,暂时也不得不压抑自己。

果然,听到他的叫声,常风和姑姑一起出来。晁信义快步迎过来,伸出双手抓住常风的膀子,在他的手臂上拍了一下,说:“太好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光其实在往后看,希望花红蓝会跟着出来。当然,他很快就知道,这不现实。花红蓝怀有身孕,行动不便,更不适宜长途奔波。

“前脚到,你后脚就回来了。”常风说,“听姑姑说,你去找玉堂大哥了,情况怎么样?找到没有?”

提起这事,晁信义显得有些失落:“找了好几次,都没有见到。”

常风问:“没有见到是怎么回事?”

晁信义道:“人不在北京,不知道去了哪里……”

常风听了之后说:“正好,我在京西胭脂铺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去找玉堂大哥吧。就算是走遍天下,我也要把他找回来。”

晁信义想,自己一时也脱不开身,如果有人专门去找,一定可以把他找到。既然常风接下此事,那是再好不过。

晁灵珊先替侄儿回答了,说:“信义这里实在抽不开身,常风能去办这件事,实在是太好了。”

大家一起吃晚饭,总共六个人,晁信义姑侄、常风,另外三个是晁信义找回来的晁家旧人,因为达不到技师级别,找工作不容易,故闲在家里。晁信义要尽快开工,需要有人给姑姑打下手,便把他们叫了回来。

吃饭的时候谈起局势,常风说:“一路行来,大家都在议论,说《议和大纲》已经签字,皇上和太后就快回朝了,一场风波总算是过去了。”

对此,晁信义却忧心忡忡。两宫一旦回銮,他就得供货。而自己若是拿不出货,就会出现大麻烦。他倒愿意两宫的銮驾再迟个一年半载,这样自己就有了充裕的时间。目前,最大的难题已经不是钱,而是人手。没有人,仅靠这么几个人,别说是向皇宫供货,就算是松下长生这批货都无法按时交付。

做生意就是这么麻烦,没有客源着急,有客源也一样着急。

饭后,晁信义和常风又单独说了一会儿话。他迫切想了解妻子的情况,算算日子,再有两三个月应该就要生了。因为此事还没有正式对姑姑说明,他不好当着常风的面问。

常风说:“红蓝倒是急着和我一起过来,但是,她的情况有点特殊,我担心路上出事,就把她留在了沧州。”

晁信义听出常风话中有话,问:“她的情况特殊,是什么意思?”

常风说:“她是头次怀孕,又经受了一路颠簸,动了红。”

晁信义一惊:“她流产了?”

常风摆了摆手说:“你别急,听我慢慢说。当时,我们刚刚到郑州,她动了红。好在是在城市,我当即把她送去找大夫。吃了几服药,已经控制了。我不敢急着赶路,又不敢把她一个人丢下,才不得不在郑州住了一个月。后来一路慢慢而行,到了沧州之后,我不敢再带着她走了,就把她留在家里,自己一个人赶到了京城。”

晁信义问:“你的意思是说,她没有流?”

常风说:“你放心,我找好多人打听过,一般怀儿子,又是头胎的话,很容易动红的。”

晁信义暗松了一口气:“国难思良将,家贫盼贤妻啊。她在胭脂制作上很有一套,如果她能在,一定是个好帮手。”

常风说:“要不,等孩子一出生,我就把她送来?”

“也好。”晁信义说,“不过,孩子太小,路途又远,万一出点什么事,不好。再说,这里的事又多,没有时间照顾孩子啊。”

常风说:“孩子肯定不能跟着过来。要不,先把孩子养在我家,等一两岁之后再说?”

“也只能这样吧。”

晁信义有很多话想对常风说,可是,他没有时间啊,白天在外面四处奔波,想办法招工人,晚上还要和姑姑一起加班加点制胭脂。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外跑原料采购,虽然了解胭脂的制作流程工艺,但毕竟没有亲自动手制作过。所有一切只能靠姑姑,他能做的也就是像另外三个人一样,按照晁灵珊的吩咐,做些技术性不强的活儿。

所有工序中,最核心的是胭红提炼,这个工序,不能让其他人插手。晁信义帮姑姑配制胭红,他按照配方,将红蓝花等原料按比例配进量器中。看到这个原料,他不禁想起了妻子。

“要是……红蓝……”和花红蓝分别这么多天了,每天被各种各样的事占据着,他还真没时间想妻子。今天见到常风,对妻子的思念之情,如狂风一般席卷而来。不知不觉间,他失口说出了这句话,话出口时才暗吃一惊,连忙收住。

晁灵珊离开常风家时,花红蓝还没到,所以,不知道世上还有花红蓝这个人存在,更不知道她早已经成了自己的侄媳妇,正怀着晁家的后代。听到晁信义说红蓝,晁灵珊还以为他要红蓝花,说:“红蓝花就在你身边啊。这个量要把握好,每一次都要用秤称过。”

晁信义一怔,意味深长地道:“姑姑,我们京西胭脂铺要重新振作起来,还真离不开她!”

晁灵珊道:“红蓝花虽然是提炼胭红的主要原料。不过,这种原料不难买到,你放心好了。”

常风在北京留住了七天。京西胭脂铺的事,他虽然帮不上手,可采买原料之类的事,他是完全内行的。除了一些采买之外,他还经常跑到南城去打听王玉堂的下落,同时也帮晁信义打听技师的事。只要听说哪里有技师,就和信义一起去和人家谈。

常风打听到一个消息,王玉堂的妻子叫李正霞,是奉天人。在北京找不到王玉堂,他决定去奉天打听一下,所以离开了京城。

京城下过第一场雪后,常风真的把王玉堂夫妇请回了京西胭脂铺。

王玉堂生得高大粗壮,憨厚老实,穿着粗大的棉袄,身形显得更加高大。他和常风一起来到京西胭脂铺前。几个月以前,京西胭脂铺已经是一片废墟,想不到今天,有十几个工匠正在忙碌,大的轮廓隐隐可见。

“我是不是在做梦?”王玉堂喃喃地道,一边说,一边用右手拧自己的脖子,又道,“我不是在做梦啊?”

李正霞在两个人身后抹眼泪,哽咽着说:“是少掌柜回来了。”

王玉堂半信半疑地问常风:“常风兄弟,是少掌柜回来了吗?”

王玉堂比常风大七八岁,常风从找到王玉堂之后,对他说晁信义回到北京,重建京西胭脂铺的事,至少说了二十遍。王玉堂始终半信半疑,就是现在,他站在京西胭脂铺门前依然如此。

常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玉堂大哥!”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王玉堂浑身一震。

“玉堂大哥!”晁信义从里面飞奔出来。

王玉堂目瞪口呆:的确是晁信义呀!

晁信义扑通一声就跪在雪地上,给王玉堂磕头。

王玉堂吓了一跳,也不管面前的雪被踩得融化了,扑通一声跪下来,两个人头对头地磕头。常风等他们互相磕了几个头之后,把两个人都拽了起来,说道:“都是兄弟,不要这样。”

“玉堂大哥!”

“少掌柜的!”

“玉堂大哥,以后你喊我信义弟弟就行!”晁信义拉着他的手说。

“使不得。”王玉堂急得脸色通红。

“玉堂大哥,你对京西胭脂铺的大恩,小弟无以回报!”晁信义恳切地说,“现在京西胭脂铺重新建起来了,还需要大哥帮我一把!”

王玉堂激动得眼泪在眼眶之中翻滚:“我王家父子都靠京西胭脂铺照顾……”

常风哈哈一笑:“今天晚上我们喝酒,别的就不要多说了。”

转眼到了冬月,京西胭脂铺的六间大铺建了起来,当中的门楼也竖了起来,门楣上挂着重新制作的金匾。如果不走进去,会让人误以为这就是从前的京西胭脂铺。

当然,走进里面,就是另一番景象。那些残垣断壁,仍然保留着,只是清理了一番。每天,晁信义都会到这片废墟之中走一走,和自己的先祖对话。他暗自决定,至少在相当一个时期,要将这片废墟保留,让这片废墟时刻提醒自己。

京西胭脂铺重新挂牌,晁信义搞了个简单的仪式,晁家的故旧好友全都过来祝贺。王兴业没有来,他说,他看不得京西胭脂铺,怕自己心理承受不了。到底承受不了什么,他没说。王家栋来了,代表王记胭脂坊送了一份厚礼。松下长生也没有来,晁信义按照合约上的地址找到的是朱七。朱七告诉晁信义,松下先生不常来北京,主要在日本和天津两地来回跑,松下妆品在北京的所有业务均由他办理。晁信义将请柬交给朱七,朱七表示,一定转告松下社长。

虽然松下长生没有来,却派朱七代表他来了,送了一份礼。

朱七显得十分傲慢,见到晁信义,他连恭喜的话都没有说一句,仅仅是问了句:“晁先生,你能按照合同交货吗?”

若是从前,晁信义还真是没有信心。不过,现在王玉堂回来了,又招进了一些工人,晁信义的信心足了。他说:“请朱买办转告松下先生,没问题。”

开张仪式很简单,放了几挂鞭炮,接下来,请亲朋好友入席喝喜酒。朱七没有入席,他已经提前走了。王家栋也没有入席,他的工厂正在建设,那里的事很多,他要赶去处理。

吃过酒席,送走客人,晁信义立即赶回来,一头扎进了制作间,姑姑和王玉堂他们在赶工,松下这批货的量大,时间又紧,他得按时交货。这可是京西胭脂铺灾后的第一批货,决定着晁家未来的命运,不能不小心。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时间,晁信义日夜赶工,连春节都只是放了一天假,大年三十,工人回家过团圆年,大年初一又来赶工了。正月十五一过,晁信义便通知松下长生来验货。

松下长生没有来,来的是朱七。朱七验过货,支付了余下的四万两,晁信义便和几个伙计一起,赶着大车将货品送到了松下的住所。

晁信义送完货之后,回到家倒头就睡,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了。

王记胭脂坊,前院。

王兴业半躺在太师椅子上,眯着眼睛,左手举起鼻烟壶,悠闲地吸了一下。口中哼着京剧的调子,抑扬顿挫,有板有眼。

王家栋悄悄走过来,站在父亲的身边,低声说了句:“爹。”

王兴业“嗯”了一声,口里继续哼着。王家栋规规矩矩地站着,良久,王兴业才慢条斯理地道:“我让你再娶一房的事,你办了没有?要不,我可就出面找媒人了。”

王家栋说:“爹,现在哪有时间啊。”

王兴业问:“怎么就没有时间了?”

王家栋答:“工厂那边正紧张呢,开了年我还要去天津跑一趟,看看那边的机器。”

王兴业一下子火了:“机器机器,你只知道机器。是你的机器重要,还是王家的香火重要?这事儿没得商量,你如果再不抓紧,我就要动家法了。”

王家栋说:“爹,您怎么不讲理?”

王兴业:“我怎么不讲理了?我知道,你和小芸感情好,这我不干涉你。可是,感情再好,也要传宗接代啊。只要你给我生个孙子,我就不管你们的事了。要不,这样吧,我房里的那个丫头,你把她收了。”

王家栋大吃一惊,说:“你是说……黑妞?”

王兴业说:“黑妞怎么啦?你嫌弃人家黑?”

王家栋:“可她的智力……”

王兴业说:“智力怎么啦?她又不是天生的,是得了病。再说,你看看她的屁股,那么大,一看就知道她是能生的。你考虑一下吧,想好了给我回个话。”

王家栋巴不得早点离开,立即说:“好,那我去后院了。”说过之后,抬腿就走。

王兴业说:“急什么?我还有话没说完呢。”

王家栋不得不停下来:“爹,还有什么事?”

“晁家最近有什么动静?”王兴业问。

王家栋说:“晁家刚刚交了批货。”

“哦。”王兴业转头看了儿子一眼,“这小子果然有些本事啊。看来,我们的货打进宫里还没那么容易。这件事你要抓紧,千万不可大意。”

王家栋说:“我正为这事着急呢。信义这次可是出了一个大单。”

王兴业一惊:“有多大?”

王家栋停顿了一下,说:“六万两银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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