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先生,你怎么可以如此妄下断语,京西胭脂铺没有倒,一定会重新崛起。”晁信义挺身而出,大声说。
松下长生有些吃惊,忙道:“请问,先生贵姓?”
“姓晁,晁信义,家父晁子霖。莫非先生和京西胭脂铺有些渊源?”晁信义不卑不亢地道。
“什么?你就是晁信义。鄙人松下长生,是你父亲晁子霖的朋友。”松下长生惊喜地道。
晁信义想起来了,他爹曾经说过,有一个日本商人叫松下长生,对京西胭脂铺的产品很感兴趣,建议合资开工厂,把产品做大做强,推广到全世界。晁子霖婉言拒绝了松下长生,理由很简单,京西胭脂铺是祖宗留下的家业,不能拱手让给别人。何况,大清朝有大清朝的规矩,不能和洋人合作开厂。尽管晁子霖听说,有些人暗中和洋人勾结,开了合资工厂,表面上却是中国人独资,洋人躲在幕后。可晁家生产的是皇家用品,做的是大清朝的生意,这种违法的事他们不干。晁信义理解父亲的用意,京西胭脂铺是独家配方,产品供不应求。晁家既不缺钱,也不缺技术,更不缺市场。和别人合作,等于给别人送钱送技术送配方,那是送晁家安身立命的根本。
难道就是这个松下长生?
“原来是松下先生,信义有礼了。”晁信义向松下长生施了一礼。
松下长生连忙鞠躬还礼,并且问:“晁先生知道鄙人?”
“听家父提起过。”晁信义说,“松下先生既然是家父的故旧,也就是我晁信义的朋友。理当请松下先生到舍下用茶,只可惜,实在太简陋。”
松下长生再次鞠了一躬,说:“晁先生,鄙人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成全。”
晁信义连忙还礼,暗想,这小日本怎么老鞠躬?口里说:“请说。”
松下长生说:“我曾经想和你们晁家合作做生意,虽然没有谈成,但是,对你们晁家极其敬佩,也和你的父亲晁子霖先生成了好朋友。你们晁家遭此大难,令我痛心不已。我得知消息,当即从天津赶来,希望现场祭拜,还望晁先生成全。”
晁信义知道无法拒绝这样的要求,只好说:“松下先生,请跟我来。”
晁信义带着松下长生,从侧面跨入一堵残墙,来到京西胭脂铺的院内。原来的三进大屋,雕梁画栋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几大堆残砖败瓦、断壁裂石。院子里原有很多几十年的大树,也都只剩下烧成大半截杵在那里的木炭。
竟然烧得如此彻底,连始作俑者松下长生都暗吃了一惊。
“没想到,真没想到。”向前走的时候,松下长生自言自语,又问晁信义,“当时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晁先生知道吗?”
晁信义如实以告:“我问过隔壁邻居,他们只是说,来了很多洋兵,这一拨人走了,另一拨人又来了。大家都躲进家里不敢看,只听到外面乱得很,到处是枪声、惨叫声。”
松下长生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自然不知道,晁信义打听到的事远远不止这些。比如说,整个昌延里,被抢的店铺不少,被杀的人也有一些,可像晁家这样被灭门的却是独一无二。这事极其怪异,按说,那些洋兵与晁家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就算是要抢劫,也不至于灭其全家,连几个月大的孩子都不肯放过。
还有一件事,同样非常奇怪,整个昌延里,只有几户得以保全,没受丝毫损失。另外几家是因为太穷,一看就知道,家里没有贵重物品可抢。然而,王记胭脂坊却是毫发未损,确实是一件怪事。有人说,王家插了一些怪怪的旗帜,正是那些旗帜,使得洋兵绕着他家走,连门都没有进去,更没有抢劫。
联想到王家栋曾经在东洋读书,晁信义怀疑,那些洋兵中是否有王家栋的熟人,晁家的灭门之祸是否为王家栋使的坏?晁王两家,在商场上争斗了一百余年,遇到洋兵入京这样的机会,王家又可以利用的话,确实会借刀杀人吧。
除此之外,晁信义真的找不到其他解释。
可是,他几次进入王家,察言观色,感到王家父子很坦然,不像对晁家有愧,除非他们掩藏很深。
晁信义带着松下长生来到后院,后院很简陋,也很残破,但与前院相比,已经是很好了。晁信义清出了一间房,摆上了父母叔婶的灵位。几十块灵牌,摆在那里,触目惊心。
松下长生看了一眼,背脊有一种发凉的感觉。跟他一起来的买办朱七将包放下来,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香烛等,按照日本人的礼俗摆好。松下长生站在灵位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又叠腿坐下来,烧了很多纸,一边烧纸,一边叽哩呱啦地念叨着。
拜祭之后,出于礼貌,晁信义请松下长生到隔壁喝茶。
与灵堂一墙之隔,是一间简陋的会客室,里面的家什都是大难之后残存下来的,明显可以看到大火的痕迹。晁信义请松下长生坐下,从炉子上提起水壶,倒上茶,对松下长生说:“非常抱歉,松下先生,连一点好的茶叶都拿不出,只能以粗茶相待。”
松下长生一脸严肃地说:“晁先生不必内疚,如果我讲究这些就不会来了。”
晁信义递上茶,松下长生接过,并没有立即喝,而是站起来先向晃信义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端起茶杯说:“晁先生,我借你的茶代酒,这一杯是我向晁家道歉的。”
晁信义愕然:“此话怎讲?”
松下长生喝了茶,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又向晁信义鞠了一躬,才沉痛地道:“这次京城之乱,英国军队肆意暴虐,致使京西胭脂铺遭受灾难,日本军队也参与抢劫烧杀暴行,我向晁先生致歉!”
晁信义心中的怒火腾地一下蹿了起来,家被毁灭,亲人惨死,仇恨如海,不共戴天。
松下长生叹息了一声说:“我不是一个军人,我只是一个商人,我憎恨暴行,在暴行面前却无能为力!只希望天下太平呀!”
晁信义强忍住心中的怒火,无奈地摆了摆头,说:“国家贫弱至此,真是无话可说啊。”
松下长生挥了挥手,说:“我们是商人,商人报国,也就是商业。除了商业,我们还能做什么?”
晁信义实在不想提这个话题,这个话题让他寒心,只好以向松下长生请茶作掩饰:“松下先生,请用茶。”
松下长生喝了一口茶。显然,这茶味道太一般,他只是小小地抿了一口,做了做样子。放下茶杯,他说:“晁先生,我曾经有一个设想,和令尊合作,把京西胭脂铺推广到全世界去。但令尊拒绝了我,我想你们中国有自己的传统,我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晁信义恭敬地道:“这是祖传的家业,父亲和我,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大意!否则,无颜见列祖列宗!”
松下长生微微一笑说:“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信仰,无可厚非,我理解和尊重你们的选择……不过晁先生,你知道我经营的是什么公司吗?”
“请讲,在下洗耳恭听。”晁信义认真地道。
松下长生道:“我和我的家族经营的是妆品生意,名叫松下妆品会社。我们的生产厂家在日本,销售店铺在日本各地,也在中国的天津开了分社。实不相瞒,本来我还想在中国的北京、广州开分店的,但是这次兵祸,打乱了我的发展计划。”
晁信义心中一惊:松下妆品会社,他听说过,晁家原计划在上海和天津开分社,他的大哥被父亲委派前往两地做市场调查,结果发现,这两地是松下妆品的天下。日本人就是奇怪,店名叫得古里古怪,店名之外还弄出一个品名,把人都搞糊涂了。但就是这么个奇里奇怪的商家,占据了天津和上海妆品的半壁江山。如果他们再来北京开分号,北京的妆品市场,会不会再一次被他们搅出一个诸侯纷争的局面来?看来,自己得抽时间好好研究一下这家店。
晁信义暗中虽然心惊,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一笑说:“现在兵祸平息了,正是先生开店的好时机呀!”
松下长生摇了摇头说:“不,我的家族经过讨论,认为中国的投资环境并不理想,决定在中国广州开一家分店,另外的店开在巴黎和纽约。”
晁信义暗暗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在惊叹:中国的商家,也有开分号的,可大家的眼光只盯着面前,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分号开到世界各地。就如京西胭脂铺,一直是传统的经营模式,最近一年来才考虑开分号,而且,这一决策还是被王家逼出来的,第一步就没有迈好。松下妆品为什么能够把生意做到中国来,又凭什么做到西洋去?这个松下妆品,真是太值得研究了。
晃信义当即笑道:“松下先生好大的气魄,把分店开到世界各地了,唉!不知道什么时候京西胭脂铺的分店才能开到世界各地呢?”
松下长生微微一笑,说:“终有一天,京西胭脂铺的分店将开到世界各地。”
晁信义哈哈一笑:“谢谢松下先生的吉言。”
松下长生继续道:“我有一个经营理念,把东方的妆品卖到西方,把西方的妆品卖到东方。在日本,松下妆品会社的妆品最优秀,在中国,京西胭脂铺的妆品最负盛名,我想从京西胭脂铺订购一批妆品,到世界各地出售,不知道晁先生意下如何?”
晁信义吃了一惊:“什么?松下先生的意思是从京西胭脂铺订购一批妆品?”
松下长生坦然道:“做生意嘛!只要有商机,我愿意尝试一下,我可以预付三分之一的货款,两万两银票,其余的货款在交货之日全部付清。不知道晁先生意下如何?”
晁信义心潮起伏,京西胭脂铺现在最需要的是资金,两万两银票,能大大地缓解燃眉之急。倘若这笔生意顺利做成,将奠定振作京西胭脂铺的基础。如此看来,松下长生名义上是和京西胭脂铺做生意,实际上,则是帮助了京西胭脂铺一把。
转而一想,这样不行。朝廷对于贸易是有规定的,想到这一点,晁信义顿时面露难色:“不好意思,松下先生,您大概也清楚,朝廷禁止中国商人直接和洋人做生意。”
听他此般说,松下长生一阵大笑:“我们松下妆品,在中国做生意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对于中国的法律制度自然是了解的。这一点晁掌柜不用担心,一切按照中国的规矩办。”说着,他指了指一直不说话的朱七:“这位是朱七先生,是我们松下妆品会社的买办。所有一切手续,朱先生自然会办理好。”
原来松下长生一切都想到了。晁信义站起来,向松下长生抱拳施了一礼,诚恳地道:“感谢松下先生对京西胭脂铺的鼎力相助,信义有礼了。”
松下长生也站起来,弯腰鞠躬:“感谢晁先生给我这个合作的机会!”
晁信义道:“先生请坐,继续用茶。”
松下长生坐下之后,神色严肃起来:“晁先生果然是做生意的行家,既然彼此都是生意人,在商言商,我们就谈一谈这笔生意,如何?”
晁信义暗自一惊,谈什么?谈价吗?京西胭脂铺的妆品,虽然不是皇帝的女儿,却是做的皇家生意,从来不谈价的。表面上,他却不露声色:“请讲。”
松下长生说:“我们日本人做生意,每一宗商品都有两个价格,批发价和零售价。这两个价格也不是我们日本人发明的,西洋人做生意都是这样的,我们向他们学的。”
晁信义又是一惊:“哦,松下先生说的事,我是第一次听说。”
松下长生说:“中国人的货,只在自己的店里卖,所以,全国都是同一个价格,这没有问题。但日本人以及西洋人做生意,很多货是要别人帮着卖的。比如你们京西胭脂铺的妆品,可以由我们松下妆品帮忙售出。我们如果按照你们的价格拿货,再以你们的价格卖出,就要亏进去运费和人工。如果加价卖出,因为比你们的价格高,消费者就不会买。而且,还会把你们的价格搞乱,影响你们的市场信誉。”
晁信义不得不承认,松下长生说得很有道理,这对于京西胭脂铺来说,是一个从未涉足的领域,甚至是一个从未考虑过的事情。
晁信义恭敬地道:“请赐教。”
松下长生说:“我们的做法,是定出两个价格。只买少量,是一个价格;若是大量购买,就是另一个价格。前一个,叫零售价;后一个,叫批发价。”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晃信义突然明白了王家分号的生意能赚钱而晁家分号不能赚钱的秘密,原来,王家从京城其他商号购货,谈的是批发价格。这个价格一定很低,他们将这些货品贴上王记商标,按照王记价格出售,从中赚取了利润。
晁信义说:“我明白了,按照现有的价格,打个八折给松下先生,如何?”
松下长生说:“八折太少了吧?你要知道,我是运往西洋的,运费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晁信义暗想,你运去西洋销售,西洋的钱和中国的钱不一样,你定什么样的价,那还不是你说了算?何况,这对于京西胭脂铺来说,还是头一遭的事。
两个人就这个价格问题谈了半天,晁信义坚持不肯降价,强调京西胭脂铺是薄利多销,就是让二成利,已经没有钱可赚了,若不是现在急需要用钱,这个价他是无论如何不肯出的。松下长生也没有坚持要求晁信义让利,只是强调说,朱七先生是买办,买办也要赚中间价。能不能再给朱七先生让点价?总不能让他白干。
晁信义想了想,这话也在理,便又让了半成,作为朱七的酬劳。既然价格已经谈妥,剩下来的事,就与松下长生无关了,由晁信义和朱七一起拟定合约条款,再由朱七代表松下妆品会社签约画押。松下长生拉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沓银票,认真地数了两遍,小心翼翼地交到晁信义手中。
晁信义将合约交给朱七,接过银票。朱七把合约放进公文包。松下长生站起来,再一次弯腰鞠躬,告辞而去。
晁信义看着手中的合同,摸了摸怀里的银票,一股喜悦之情涌上来。他忽然拔腿就向前跑,一边跑,一边喊:“姑姑……姑姑……”
后院是一个回形建筑,其中一个角落被晃信义辟成配料房。虽然简陋,毕竟暂时没有别的工人,不担心别人了解秘密。几天前,晁灵珊已经从沧州返回,协助侄儿重振家业。
听到晁信义的叫声,她立即从配料房里出来,问道:“信义,什么事?”
晁信义道:“姑姑,我谈成了一笔大生意。”
晁灵珊吃惊地道:“啊……多大的生意?”
晁信义扬了扬手中的合同,并把两万两银票摸出来,说:“这是合同,这是订金!”
晁灵珊看了合同,眼泪簌簌直落,情不自禁地道:“谢天谢地,京西胭脂铺有救了!”
晁信义却有点忧心忡忡,说:“玉堂哥还没有消息,真是急死人了。”
松下长生回到北京的寓所。
好多年前,自从决定窥探京西胭脂铺的商业秘密,他就置下了这套宅子。宅子是一套精小的四合院,虽然没有挂牌,实际成了松下妆品在北京的办事处。
松下长生进来,刚刚坐下,松下次郎就进来了。
松下次郎喜道:“父亲,是不是京西胭脂铺答应和我们合作办厂的事情了?”
松下长生摇了摇头说:“京西胭脂铺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会答应与我们合作办厂。”
“还没有山穷水尽?他们什么都没有了。”松下次郎说。
松下长生摆了摆手说:“你不了解中国,不了解中国人,更不了解晁家。他们讲究仁义诚信,讲究一人有难,大家帮忙。晁家有不少亲戚朋友,这些人都会帮晁家。所以,晁信义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筹集几万两银子。中国人怎么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有一句俗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要和中国人做生意,就一定要了解中国文化。”
松下次郎点头说:“是,我听父亲的,最近正在学习。”
“好。”松下长生说,“不过,也有好消息。我和晁信义订了一份合同,购买京西胭脂铺一批货品,总值六万两银子。”
松下次郎瞪大眼睛,一脸茫然:“父亲,京西胭脂铺正需要钱,这六万两银子,岂不是帮了他们的大忙?”
松下长生平静如水地说:“你很意外?”
松下次郎如实地点头道:“我想,父亲一定有深意。只是,我很愚钝,一时没有明白。”
松下长生微微一笑,又指了指自己的脑子:“你好好想一想,晁信义现在最大的难题有哪些?好好想,仔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