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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虎凤现稀形(2)

两人面对面,他的左拳就贴在她的左侧太阳穴上。刚才那一拳刷过她的脸击在墙上,劲力在最后被他卸去。盯着自己的拳头,他动动手腕,将拳头向她偏了偏,手背上中指凸起的骨节敲在她太阳穴上方。

“安存子头的两侧都有这种拳头造成的裂痕。”他缓缓收回拳头,往自己脸上比划,“不是正面击中,头骨上也没有掌印,只是两侧有反拳背击的痕迹。而且都是正面侧击,不是后方偷袭。”退后两步,他垂头,“刚才,得罪了。”她不动。他以为自己方才行径过于鲁莽让她不快,又退了两步移到桌边,合掌当胸,揖道一礼,神情诚恳,“贫僧请须弥窟主赐教。”

她嘴角一撇,居然没有发难,只道:“拳脚问题你不应该问我,问友意啊。”

夜多窟主闵友意,天生的花心种,也是武痴,各家武学只要见到新鲜的都要研究一番才罢休。

“夜多窟主并不在此。”他哂笑,“如今已过戌时,你一定不是来听故事的,久候在此,是否有些什么能指教贫僧?”

“你就肯定我一定能指教你?”

“贫僧不敢肯定。只是,万年一念,非断非常。为还事实真相,贫僧恳请窟主赐教。”

他不卑不亢,语调诚恳,甘愿为他人之事求教于她,有“我为天下”的坦荡。

她妖目凝流一转,唇角勾起,“好,定香护法心怀天下,为人不为己,光明!磊落!在下佩服!我的确是听到一些消息。想听……”冲他勾勾手,“耳朵过来。”

他防她有诈,心中迟疑了一下,慢步走过去。距离一尺处时,顿步。她难得没有花招,压低声说道:“听说安存子最后见的人是虎凤二樽。”

“罗一目、罗一掘两兄弟?”他垂眸沉吟。“虎凤二樽”罗氏兄弟,景陵人氏,以一套虎掌凤拳扬名江湖。他们和七子散人并无来往,根本风牛马不相及,安存子找他们会有什么事——想到此处,他不觉问出声。

“这你要问他们了。”在墙上画个鬼脸,她掷笔而去。待他回头想问什么时,却发现室内早无人影,唯有暗香盈盈浮动。

他愣了半天,失笑摇头,俯身拾起适才被她抛乱的经书,关门。

趁月下山,春情缠绕于林木之中,缈缈不可得。但呼吸之间清澈入骨,自有一番爽凉滋味。

下了七佛伽蓝,若回七破窟,要渡江。司空乱斩来到江边,早有小舟泊在渡口,明亮星子下,乌篷是夜的颜色。舟篷边挂着一点油灯豆火,孤零零渗着幽幽寒意。好在不是秋天,没有“月落乌啼霜满天”之凄凉。

“小姐,你终于回来了。让我好等。”舟帘一掀,一名少女俏笑倩兮,站到舟头引她上船,再转对另一头的艄公道:“船家,可以开船了。”

少女正是力儿。

艄公也不言语,轱辘轱辘摇起舟桨,哗啦哗啦一阵水声激荡。船行江中,力儿听说她将虎凤二樽告诉定香,不由惊讶:“小姐怎么这么轻易就告诉他们?”

司空乱斩抿嘴一笑,“秘密!”

“小姐!”力儿突然从背后搂住她的腰,用力将她抱离舟面,“说嘛说嘛……”大有不说就把你扔下去的架势。

艄公从那边瞥来一眼,隐隐有些笑意。

她双足悬空,嘴角不由一抽。

力儿幼时贫苦,因饥荒父母早亡,小小年纪就已尝尽人情冷暖。她与力儿同镇,父亲是镇中文士,不过她也是早年失怙,父母留了些微薄家财,由年迈的家仆抚养。饥荒后,她收留了力儿,将那微薄家财分给照顾她们的两位老奴,带着力儿离开家镇。如今看来,倒也无牵无挂。

力儿之所以叫力儿,不是白叫的。明明就是个女孩子,力气却比同龄人大上许多,六岁时一个人能提两桶水,简直天生神力、叹为观止。七破窟里,她们名义上是主仆,其实情同姐妹,不过当着外人被她这么没形象地抱起来威胁,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力儿……”她咬牙,伸手去拉腰间那双手臂。不料力儿更加用力一紧,勒得她差点喘不过气。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她无奈之下只得道:“好啦好啦,放我下来,告诉你。”

力儿乐呵呵小心翼翼将她放下,扑闪着大眼睛凑过来,“小姐是要戏弄和尚,对吧?”她有眼睛看哦,她家窟主对江湖事一向是“可有可无不如无”,昨天这么有兴致跑到扶游窟主那里打听江湖近来的新鲜事,又问查不查得到安存子一个月来的行踪,肯定是为了调戏定香护法。

“你既然知道,还问!”她没好气地嗔瞪一眼。

力儿捧住脸,“我想听小姐说嘛。有没有我出力的地方?”

“你呀,不要在我身上出力就行了。”她撇嘴,遥望江水另一边渐渐远离的伽蓝主峰,想到什么开心的事,不觉扬唇笑出声。

“小姐……”力儿嘟嘴。

“我告诉他安存子最后见的人是虎凤二樽。”

力儿嘟嘴又皱眉,还有点困惑,“小姐为什么把真消息告诉他?”这样就不算戏弄了啊?

“为什么?”消息是她请虚语探来的,绝不掺假,至于为什么要告诉他……她临风负手,嫣然一笑,“力儿,你要记住,在下可是很喜欢、很喜欢定香护法啊……”尾音在风中散去。江上只这一片轻舟,映着眉月一弯,如镜如空花,实实虚虚,假假真真,耐人寻味。

唐人张继因“枫桥夜泊”而有“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之叹,是忧怀;可也有唐人张若虚,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构绘出一幅落月摇情的“春江花月夜”,是舒怀。彼情彼景,此情此景,哪又能分得……那么清明……

蓦地——

“咚——”古刹夜半的钟声悠悠传来,浩荡入云,旷天地之无极,入耳回环,引得心绪浮浮沉沉,平添几缕莫名的惆怅。

初五,天未曦之时,定香已出了伽蓝,赶往景陵。

通常,僧人出行也被视为修行的一种,是不可借用牲畜脚力的,但这次因为赶时间,他在山下的茶庐借了一匹马。

茶庐的主人是位四十多岁的汉子,样貌憨墩,自称“辩忘闲人”十几年前在江湖上有些名号,也做过错事,后来因事大悟,便在伽蓝山脚开了这间茶庐,名为“二日茶汤”。辩忘也是个怪主人,拜香的客人第一日到茶庐喝茶,非常香,第二日喝,就换成淡水了,好奇的僧人问他为何如此,他道:这是赶客人的方法,以免许多客人一吃再吃,生意好是一回事,但防了其他客人的茶饮,就不愉快了。

茶庐只有他一人,煮水泡茶端送洗杯全是他做。有远行的僧人回伽蓝时,会在“二日茶汤”坐一坐,人不多时与他闲聊数句,人多了便也不打扰。偶尔有小僧人下来帮手,不想学武读经,倒喜欢跟着他学些煮茶的技艺,再识些茶之香品上品,算是修行了。如果要外出买茶叶,他就将茶庐交给熟悉的小僧人暂为代管,有时三天,有时五天,办了茶货他也就回来了。

定香借的正是他外出买货用的那匹马。辩忘起得早,直接牵了马给他,也不问缘由。定香谢过,一路北上赶往景陵。中途路过一所城郊,他记起辩忘叮嘱要让马休息一炷香、吃些草,便下马让它自己踱到林子里吃草,自己在路边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没坐多久,突听城门方向传来一道急促的足音,是有人施以轻功奔跑,但听气息有些受阻,应该受了伤。

眨眼之间,远远跑来一人,锦衣华服,是名瘦小的男人。他捂着胸口,一边跑一边向后观望,神情惊慌。转头时见他坐在路边,男人表情一愣,顾不得许多正要往树林遁逃,一道墨色身影来得更快,衣袂翻飞,温汤对雪之际拦在受伤男人前方。因墨衣人轻功灵妙,他不由多看了几眼。

墨衣人年纪大概二十五六,眉目疏朗,气宇不凡。他负手盯着受伤男人,不动不笑,仿佛一只盯着老鼠的猫。

“司马错,你知道爷爷是谁吗?”受伤男人怒叫,“别以为爷爷怕你!”

“你当然不怕我。”墨衣人冷冷一笑,“你是纵横三省的江洋大盗‘银燕子’,作案十八起,杀害无辜百姓三十七人,欺负六名女子,罪当诛。”

受伤男人眼见不妙,扬腿踢起一阵灰沙,想要借机遁逃。墨衣人纵身而起,如鹞鹤翻空拦在受伤男人前面,再横腿一扫,伏腰一拳击向他腰腹,男人受拳飞起,墨衣人身形更快,定香见他步法飘逸,瞬间来到受伤男人后方,举掌成刃劈向男人肩颈,再扬掌成拳,反手一击将男人打倒在地。随后,墨衣人点了男人双腿双手的穴,让他无法动弹,这才转眼看向定香。

定香颔首一揖,“盟主好功夫。”

司马错,此人他听过,北六省的武林盟主,年少有为,行侠仗义,颇得称赞。

墨衣人眼神微闪。他的名字刚才被银燕子叫出来,这位僧人知道也不奇怪,但他竟然叫出自己另一个身份,想必是江湖中人……思此,他笑问:“不知大师如何称呼?”

“贫僧法号定香。”

“定香……”司马错从他吐纳之间已听出修为不俗,脑中转了转,联想到什么,一时失笑,“不知大师可是七佛伽蓝的定香护法?”

“贫僧的确持护伽蓝。”

“在下久仰‘三香护法’之名,今日能见其一,真是偶有所得、一大快事。”司马错笑着走近,“定香护法这是要去哪里?”

“贫僧去景陵。”他盯着司马错的靴子,再看看倒地的受伤男人,询道:“司马盟主,这个人……”

“银燕子,一名流窜作案的盗贼,今天正巧被我撞上,若不是他的暗器毒药都用完了,刚才可能就让他溜掉了。”司马错摸摸鼻子,“我要废去他的武功,交官府发落。景陵离此地不远,过了这个城,再有一百多里就到了。”说完扛起无法动弹的男人,就要告辞。

定香慢慢起身,拍去衣上草屑,对司马错道:“盟主要将此人带回城,贫僧也顺路,贫僧这里有一匹马,不妨将他放在马驮回去。”

司马错怔了一下,极快点头,“如若方便,在下就多谢定香护法了。”

将银燕子放上马背,两人信步向城门走去。他们年纪相当,又没有武林老辈那些喜欢试人武功深浅的习惯,只聊些银燕子所作案件,不知不觉就进了城。定香等司马错将银燕子交给官府后便要告辞,司马错性格豪爽,短短相谈似不尽兴,便以同路为由与他相伴多走了一程。城中不便骑马,他也不矫情,与司马错谈些佛理武道,谈得深了,便转到安存子被杀一事上。司马错听后瞪大眼,愤叹何人如此丧尽天良,又低眉思虑,将自己知道的一些江湖事转述给他听,希望对他有点帮助。推敲之间,转眼走到城外岔道。司马错往左行,他往右,两人互相告辞。

马儿经过休息后,足下矫健,不多时便抵达景陵。幸好“虎凤二樽”在家,听他拜访,出来相见时脸上都有些疑色。他不多回环,将安存子一事说明,再问:“贫僧可否请教两位,安存子找你们所谓何事?”

罗一目皱起眉头不说话,罗一掘迟疑良久才道:“既然安道长已死,定香护法为他查明真相,我们如实相告也无不可。安道长一直在托我们兄弟俩寻找一个肩上有胎记的少年,因为那名少年是景陵人氏。但安道长要找的其实不是一名少年,而是青年。”

“此话何讲?”

“安道长只说他记得十一年前那名少年肩上有块胎记。十一年了,当年的少年想必也长大成人,算起来应该二十五六岁吧。安道长对我们兄弟有恩,我们便替他暗中寻找。半个月前,我们无意在一个年轻人身上看到那块胎记,当下送信给安道长。安道长来得很快,问明那人的位置后立即寻过去,在我们这里并未停留太久。后来就没了消息,我们以为他已经回家了。”

“那人是谁?在哪里?”

“桂东堂的石唯水。”

“胎记是什么形状?”

“像一颗梨。”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东堂桂,重占一枝春。

桂东堂,景陵城里的一间花楼。在黄昏之神未曾降临大地之前,楼外空荡荡一片,只有两三名仆从打扮的男人进进出出。定香站在桂东堂外,全身僵硬,不知如何是好。

他自幼净心修习佛法,绝情绝逸,少有贪嗔痴怨,视红尘烟花地为修罗道场,能远则远。如今要他进花楼……这个……般若我佛……

“哎呀,这位公子……哟,是位大师啊!”身后传来夸张的笑声,他转身一看,是位风姿绰约的中年妇人,衣裙艳丽,手执牡丹蛱蝶团扇,随着走动,阵阵香粉味扑面而来。妇人娇笑着向他挥了挥扇,“还没到时辰呢,大师站在我桂东堂外面……是想进去?”

他垂眸侧立,忆起妇人刚才的话,不由合掌问道:“请问兰若是这里的人?”

“是啊,这景陵城里谁不认识我龙妈妈。”妇人得意地摇摇牡丹蛱蝶扇,“大师是新来的吧,不妨事不妨事,我这桂东堂啊,只要是客人,就接。哈哈哈哈……”

“般若我佛!请问兰若,这里可有一个叫石唯水的人?”

“石唯水?”牡丹蛱蝶扇一顿,妇人笑脸沉下,“怎么,大师不是来找姑娘的?要找人啊,去衙门。那边——”说完绕过他就要上台阶进去。

“兰若。”他一步拦下,“此人事关重大,还请详告。贫僧感激不尽。”

“哎呀,我看这位大师长得也是一副花心倜傥的模样,怎么就出了家呢,唉……”妇人上上下下打量他,倒也无意与他为难,抬头对门边的一名男仆叫道:“阿才,我们这里有叫石唯水的人吗?”

“有。”阿才点头,“是后院端茶倒水劈茶的,前几天有人给他赎了卖身契,回老家了。”

定香转身问:“他老家在哪里?”

“不知道。”阿才见妇人没阻拦,便道:“他也是去年才来这里的,为人木讷不通窍,说话又不多,让他端茶送水也不会得罪客人。”

“哎呀,既然人都走了,那就帮不了大师了。不如大师进去坐坐……”妇人提裙上了台阶,牡丹蛱蝶扇一摇一晃,粉香浓得就像沙漠尘暴。

定香忍着粉味又问了些情况,得到的无非是石唯水被亲戚找到赎了回去,没有朋友,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垂眸片刻,他又问阿才:“几天前,有没有一位道长找过石唯水?”

“有,那天也是我守门,是有一位道长来找他。可是看他的样子好像不认识那位道长。他们在后院说了一会话,那位道长就走了。”

他将安存子的样貌细细描述,得到阿才点头后,再问:“兰若还记不记得,道长找人的那天是几月几号?”

“大师,这你就难为我了。”

线索似乎断了。他见再也问不出什么,合掌谢过妇人和阿才,缓步离开。他没有离开景陵城,在城外住灭寺挂褡借宿。夜里,他又到罗氏兄弟家中探了探,在桂东堂后院静伏了一阵,没得到什么线索,倒让那些莺莺燕燕的声音弄得头昏脑涨。最后实在听不下去,抽身回到住灭寺。

石唯水究竟去了哪里,他和安存子有何关系?安存子是在离开桂东堂之后被杀害的吗?十一年前发生过什么事?安存子和石唯水是不是和此事有关?

他要从哪里才能找到这团乱丝的引头?

客房内,他跏趺而坐,心头被表面这些似有似无的线索扰成一团乱,脑中无端闪过一张娇多媚煞的脸。

伽蓝香火繁盛,空气中总能闻到一些檀香味,无论什么女子的粉香幽香,在肃目潇然的檀香前总是无所聚形,加上草木葱被,花香萦绕,呼吸之间倒也清幽无暇。可独独只有她身上的香味在檀香、花香前独树一帜,不消散,不融合,仿佛白莲灼灼于流水之中,莲是莲,水是水,莲水一天,却也莲水不融。

倏地,室外传来一声钟鸣,将他散乱的思绪引回来。

他失笑摇头,吹熄灯烛,打定主意明天去查查十一年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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