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听着,被她语中淡淡的埋怨浓浓的维护惹得心头一软,步速不觉慢下来。低头,看到她垂落在胸口的手。嘴上碎碎念,手上也不老实,素指绕着他的佛珠有一搭没一搭地拉扯。
牵缠了这么多年,初时只当她戏言胡闹,他一笑了之,戏弄得多了,难免头痛,想避开,直到她在峥嵘洲那么认真地告诉他,是真的,他才惊觉自己对她的关注早已超出应有的界限,但是,他仍然希望她有一个好归宿。
“乱斩!”他扬声叫她,感到她的垂发扫过脸颊,不由笑道:“那些上伽蓝茹素的兰若,在我看来只是香客和心向修行之人,并无喜欢不喜欢之说。”
“……”
“你送来的茶,很多师弟都说好喝。”
“……”
“如果我真是俗家人,也只是把你当妹妹,你真的不必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他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就是希望她能明白。肩上静了良久,蓦地,耳边传来一声缥缈叹息,像轻烟一缕化在风中。
无端的,心弦一动。
他还想劝她,耳中突然听到某种声音。驻足环顾,原来他们已绕过山坡来到林边,前方不远就是驿道。令人欣喜的是,一匹棕马正在林边啃草。
是她的马。
马有灵性,想必这匹马跟随她不短时间,即使惊慌也不会弃主而去。他蹲身放她落地,将马匹牵过来,扶她上去。
有了马匹代步,他们的速度快了很多。一路少言,在日落之前到达泌阳镇。
早在兵分三路前他们已经出了湖广范围,进入河南地界,泌阳镇是他们计划落脚的途中站。毕竟时间有所耽误,当司空乱斩发现镇上客栈边力儿留下的记号时,才知道他们已经走了。
七破窟在泌阳暂时没有分号,天色已晚,两人便决定在力儿留过记号的客栈投宿。
他扶她下马,看她慢慢走进客栈,从她的动作来看确信她的脚没什么大碍后,这才在小二的指引下将马牵到后院马厩。
街上行人稀疏,谁也没注意到客栈斜对面茶楼里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从他们出现时就一直注视着,目睹他们停在客栈边,眼见了他小心翼翼扶她下马,并确定只有他们两人投宿。
那双眼睛属于一位风仪翩翩的出家人,天竺国师释摩兰。
“本座眼花吗?”天竺国师问身边的弟子。
那弟子道:“他的确是七佛伽蓝的护法定香。他击碎达摩舍利,他的样子弟子一辈子也忘不了。”
“跟他在一起的是七破窟的窟主?”当初山道上司空乱斩展露轻功,释摩兰对她记忆犹新。
那弟子点头,“正是那位姑娘。当时她和玄十三在一起。”
“他们到这里干什么?”释摩兰眯眼沉思。
“国师,弟子听说七佛伽蓝也收到嵩山修武会的邀帖,也许他们的方向和我们相同。”
释摩兰盯着茶水沉吟不语。当日定香那一拳让他气血翻涌,内伤惨重,休养了月余才完全恢复,这笔账他怎么也要算一算。再加上击碎达摩舍利,在众僧面前损他威严,他对此人更是记恨三分。
五指一紧,他咬牙恨道:“定、香!”
沐浴之后,钟鼓声响起,才戌时一刻。司空乱斩换上自己的长袍,头发束起,以公子打扮下楼。
晚饭之后定香便回房了,想必不是坐禅就是练经,她来到柜台,取了银子吩咐掌柜送几套干净的单衣到他房间。
他的行李全在惊走的马匹上,虽然是些不值钱的僧衣,但天气炎热,总要换洗。就算他可以不换僧袍,里面的单衣还是要换的。
掌柜得了银子十分高兴,连连点头,答应立即送上去。
她谢过掌柜,慢慢出了客栈。街上的铺子外有不少挂了彩灯,似乎有什么喜庆之事。她在一个卖扇子的小摊前停住,取了把折扇,向摊主随口打听,这才知八月十五灯会刚过,那些都是还没撤下来的花灯。她扳指算日子,恍然清晰今天是八月十九,十五已经过了四天。
买下手中这把素白的折扇,她继续往前走,脑子则自动估算开分号的可能。
绕着人多的街市走过一圈,记下人气旺盛的酒楼和风月场所,她转着白扇回到客栈。刚进门,掌柜就殷勤地跑过来,说衣服已经送给楼上的大师了,大师已经沐浴完毕,正在房里歇息。
她点头轻笑,多看了掌柜几眼,突然向他打听起客栈的生意。
掌柜见她出手大方,不知是贪她的钱还是真想找人说话,听她问起,不由长叹一声,道:“公子你也见到了,我这间小客栈也就来来往往的客人打打尖,达官贵人肯定招呼不到,他们也不屑到这种简陋的小客栈里来。有时候,客栈里还会住些江湖人,他们出手也不会大方,都是要几间客房,住上一晚两晚就走。像公子这样随和的人能光临我的小客栈,我真是三生有幸。”
最后的谄媚任谁都听得出来,她也不介意什么,笑了笑,摇扇上楼。
回房,在桌边坐了片刻,见墙边书案上有文房四宝,她拈起墨块看了看,次品。枯坐无事,她索性倒了些茶水在砚里,无聊地磨起墨来。手腕在动,脑海里却时时闪过他们过往相处的画面。
只有过往,没有未来。
心头一时烦乱,她放下墨块,甩开白扇,取笔浸墨,在扇面写下数字。写毕,将笔往窗外一抛,不一会儿就听到楼外传来惊呼以及不雅的咒骂:“你奶奶的,谁呀?谁往老子头上扔东西?”
其实楼外是个窄小的河塘,里面种了不少荷叶,但她抛得太远,打到池塘对岸的人了。
她撇嘴叹气,由衷地觉得,那“老子”二字从闵友意嘴里吐出来就是比其他人好听。
从窗边探头,看到旁边的窗子也是开的,她动动脚,觉得经络顺畅,便提气跳出窗向旁边的房间掠去。从窗口跳进去,却发现房内无人。正寻思他去了哪里,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面无表情地走进来,见了她也不惊讶。
两人的视线交汇在空中,不知为何,双双飞快调离视线,眼光落地。
“不早点歇息?明天要赶路。”他手中端着一个木盆,里面放着洗净的单衣。
他的自然倒让她显得局促了,僵站片刻,她用扇头点点鼻子,讪讪一笑,在桌边坐下,“现在还睡不着。”
他放下木盆,站在桌子另一边问:“掌柜说你刚才出去了,脚……没事吧?”
“没事没事。”她摇手,无意识地弹开扇子猛扇。
他注意到扇面的字,眼底一黯,再问:“这么晚你不去休息,是担心陆兰若吗?那些黑衣人找不到尸首,必然会追杀下去。”
“我才不担心他!”她嗤声,“被杀手追杀和被普通江湖人追杀有一个最大的区别,你应该知道。”
他想了想,恍然明白。江湖恩仇式的追杀含有浓烈的个人情绪在里,追杀者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出击,让被追杀者手忙脚乱,防不胜防,而杀手取命是一种买卖,他们会非常谨慎,一种无情的谨慎,他们要么不出手,出手则务必一击即中。如果是恩仇追杀,陆堆每时每刻都要提防不知从哪里刺来的剑,而被杀手追杀,陆堆只要待在人多的地方就不会太危险。
她撑着下颌,眯眼仰视他,见他露出了悟的表情,突道:“定香,定香,定香……如果香可以定住,人呢?”
他垂下眼帘。
“你知不知道,有时我真的很不想看到你。”她嘲讽地弯起唇角,语有淡恨,“不见的时候,却期盼下次再见时。有人说:相见不如怀念。可是,不见是相思,相见是心痛。你说,是相见好,还是怀念好?”
见来无事去怀思,“流水过耳不恋”那种境界她做不到,真的真的做不到。
慢慢站起,以脚尖推动圆凳一点点挪啊挪啊,挪到他身边。她展开扇面冲他摇了摇,似乎想触碰,又有点胆怯和退缩。蓦地,垂眸一笑,“也许我们会这样僵持一辈子。”
时光易过,容颜易老,他们的未来就如西王母果园里的蟠桃,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三千年成熟。蟠桃成熟固然可爱,却已千年转流年。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命能等到蟠桃成熟的那天。
一辈子……并不长啊……
在她垂眸自嘲时,他的视线却正好抬起。
盯着眼前素净的妖颜,他想说什么,她却突然将扇子一合,扔到桌上,转身拉开门,“明早赶路,早点休息吧。”
“你的扇子……”
她偏目斜飞,淡色绛唇扯出一缕讽笑,“街上随手买的,你若不喜欢就扔了吧。”
替他关好门,她背手慢慢踱回自己房间。
他在房内站了许久,久到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打开了她留在桌上的那把折扇。
是新扇,一面被她写了字,一面白净如雪。她既然说了不要,想必还了她也一定会转手再扔。
扇上有八个字。
他盯得久了,只觉得眼前一片黑白交错,心神恍惚。鬼使神差似的,他提笔在她留下的空白处慢慢补写了八个字。写完,他仿佛被人点了穴,痴痴怔怔盯着扇面上的十六个字,脑中像诵经般反反复复地念。
十六个字,磁石一样吸住他的视线,拔也拔不开。
五指遽然一紧,他敛下心神,嘴角莫名地勾起一丝笑。
新题的字已经干了,他一格一格将扇子收成原状,在指尖凝凝一转,扬手抛向窗外。须臾,清晰的落水声响起。
一晚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