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作坊里正在调制馅料的中年男人专心致志垂着头,温和眉目里尽是认真,那样用心专注于手上的活儿,仿佛那里面有他的灵魂。
“师傅……我来啦!”楚风笑得眉眼弯弯就扑过去,“呀,师傅在做馅料呢,好香啊……”
中年男人的手轻轻一抖,多放了一勺糖,于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来得倒巧。”
“错了错了,我不该打扰您的。”楚风急急忙忙俯首认错,“师傅师傅,这赶得急么?那我来和面吧?”
“到我这里你也就只会和面!”中年男人皱着眉,眼里却是微微的笑意,“用糯米粉加开水糅合成小块给我……这是礼部尚书大人家要的玉兰饼,催得紧,又要用心,你可仔细着些。”
“哎……我立刻来!”
礼部尚书是谁来着?嗯对了对了,唐文,属于徐派。
中年男人的名字是李舒,是这“永济”最好的糕点师傅,楚风不知如何投合了他的缘法,竟几句甜言蜜语哄得人应允了收下这么一个徒弟。每日寅时去,未时便可以离开,由于楚风是初学,又只叫她做些粗笨的活儿,不知是不是楚风太幸运。
糕点作坊,酒楼茶馆,看上去都不起眼,然而来往的人形色各异,于楚风而言是极好的探听消息的场所。那日在旧府门口遇见了送糕点给婉兮的小伙计,楚风立即就意识到日后联系婉兮必得用这个法子了。一个月来两人也暗中通些信息,都是楚风悄悄把纸条塞在婉兮指名要的点心里面,婉兮则之后到楚风在纸条上写下的地方去,回一些话。大多是彼此的关心,不过楚风偶尔旁敲侧击地问一问提一提,婉兮也无意似的会透漏出一些消息来。
楚风一边想着,一边跑去取面烧水。
“对了,今儿首辅大人那里不用糕点了。”
楚风的手停了一停。
“哦。”
她放好了面加好了水,手上不轻不重地揉着,到底是没忍住抬了头问:“首辅大人怎么又不用我们的糕点了?前些日子每日都指定要我们的酥饼呢。”
“哪一家达官显贵家里没有好厨子的?吃我们外头的,不过是图一时口里新鲜罢了,原做不得数的。”
“是一时新鲜?可是前几日不是还打发人来说这酥饼是新姨娘极喜欢的,以后每日都要的啊?我可还指望留住一家常客呢。”
李舒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豪门大院里的事情,我们怎么知道。”
楚风诺诺,晓得师傅不愿意再提此事,虽然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却也不敢多问。
看看到了未时,楚风也该回去了,于是辞别了李舒,便出门去,心里隐约转着不好的念头,却不敢去想,只慢慢走着。
不知不觉却走到了旧府门口。
原本想要塞在糕点里传递进去的字条还攥在手心里。
进不得,退,又不甘心。
裕和二十四年四月初一。锦衣卫都指挥使陆蒙奏劾工部侍郎旧本检贪墨罪,上查抄其家,得银一百二十九万两,珍宝无数,上极震怒,贬其庶人,充军敦煌荒漠之地,有生之年不许回归中土。
四月初三日,上言刑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内阁首辅大臣旧言“年老多病”,令致仕。
四月初四日,上念旧言年老,又一贯忠心,赏赐珍宝若干,钱财若干。旧言上表感恩,奏中言及致仕归乡事,自言年老,路远难行,乞留京城。准奏。
——《华书》
裕和二十四年四月十七日,传来消息,旧本检收买当地官员,由敦煌偷偷逃回,安身于其老家江西一带。裕和帝却全无动静,不知是没听说,还是改了主意不想管。
还是说,明明知道,却管不了。
“如今陛下活得久些对我们反倒有利了。”徐轩成长长出了口气,“太子现在倒是瞧着我有些不入眼——你和詹仰贤关系如何?”
“尚可。”应青木低着头回答。
詹仰贤是国子监祭酒和右春坊右谕德,恰恰是应青木的上司,比他高上一级。国子监相当于专门为国家培养人才的大学,司业算副校长的话,祭酒就是校长。右春坊右中允是专门处理太子往来文书,右谕德则是太子讲官。这两个职位虽然品级也不过从五品,却是至关重要。詹仰贤人也聪明,从不参与旧徐两派的斗争,只是手里牢牢抓着太子。
“他太重要了——你注意着些。”
应青木唯唯,心底却暗暗浮上一丝冷冷的欢喜。
裕和帝生,旧言落败,徐轩成得利,应青木得利。
裕和帝死,太子即位,詹仰贤一步登天,应青木……徐轩成……
这帝王的改换与否,竟是丝毫不会影响他应青木的。
应青木未免有些自得,竟只有他,既有前路,又有后招,进可攻,退可守。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来。
天下要抓在自己手里,才是稳当。
这句话细细想来,真是有理。
“对了大人,上回涵煦送到府上的那个小丫头,现在如何?”
这么问了一句,本也不算十分在意的,徐轩成脸上却显出几分尴尬之色来,吞吞吐吐不肯言明。应青木心中立即觉得有些不对。
“我不过随口一问,大人不必介怀。”
“不是……”徐轩成被这话一激反下了决心,“她……那丫头……疯了。”
“疯了?”应青木怔了一怔,“怎么会?”
徐轩成摇头道:“我也不十分清楚。上个月她几乎日日出门去,我就派了人跟着,半月前那些跟着的人忽然回报我说,那丫头似是得了失心疯一般,在大街上狂奔呼叫,还抢着要死要活的,他们好容易将人绑了回来,却又昏了几日,梦呓不断,醒的时候整个呆呆傻傻,人事不知,有时似乎灵醒些,却又寻死觅活,嚷嚷着什么要回去……怕见吃人……可不是胡说八道神志不清了?我也不知是怎么了……看上去却也可怜。”
“这真可惜。”应青木又低下头去,顿了顿道,“要是她的身份真的……就不好了。”
“是个奇怪的姑娘。但是自她找上你已过半年有余,不见她有什么家人,”徐轩成见他脸上并无怪罪之色,于是放下一颗心,话语里却带上劝解之意,“估计她的身份就算特殊,也不见得十分重要。那些日子频繁出门,我当她要做什么,谁知道是想拜一个糕点师傅为师学着做点心……你说说她又有什么出息?我派去跟着她的那些仆役悄悄亮了身份,好说歹说,才逼得那工匠答应了。凤栖,不必在意了。”
“唔?”应青木诺诺应声。
“下官不过随口一提罢了。”
徐轩成见他不再追问,也就转了话题:“陛下念着往日情分,旧言什么罪也没得,还留在了京城。旧本检虽然被贬了,却也还活着……听说他根本没去敦煌,直接回来了?陛下却什么动静也没有,恐怕还是想起往日旧言的情分,不肯加罪了。你我还须在意,万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