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楚风的声音又变得飘渺起来,“无论为了你心中的天下付出多少,都毫无怨言,你可能做到?”
涵煦没有听懂,却下意识地回答——“好。”
涵煦的思绪空白了几秒钟,接着发现面前的人消失了。她四下看看,瞥见那个身影正走出大门,知道自己可能走神了一小会儿,暗暗地疑惑了一瞬,然后懊恼自己不端正的态度。
她不太明白楚风的意思。但是整个谈话看来,其实仅仅是对方告诉自己一些信息,而自己什么都没有告诉对方——楚风表现得像是已经知道了一切,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甚至是未来。那首张养浩的《山坡羊》让她隐隐地抓住了什么。楚风的话语里有很明显的引导性,虽然像是把她当成猴耍一样——被当作棋子一样的感觉实在是不舒服,只不过她明白事分轻重,如今最紧要的,的确是如何解决青木的危机。
不管楚风有什么安排,涵煦决定该去蒋日和那里,直接问明情况并且告诉他京城出事了。她本来想的是去这里典型些的当地的豪绅家以及普通农户家问问实验改革的情况,但是现在很明显已经来不及了——涵煦别无办法地选择相信蒋日和。
苏州知州府同样是一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只是关于当年的一切涵煦都不想再想起来。她站在门口看着门上的匾额又不由自主地发了会痴,然后绕到后门口,敲门,通报,进入。
蒋日和似乎在前头忙着什么,但是没过多久他就火急火燎地冲了过来:“杜姑娘!京城……京城……”
“京城确实出事了。”涵煦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像是防御一般,但是回答的语气却很平静,“现在青木不能出头,朝堂上估计已经把矛头全都对准了你。怎么你已经知道了吗?”
“今日有位姑娘告诉我的。”蒋日和忧心忡忡地坐了下来——涵煦明白那位姑娘应当是楚风,大概是在茶楼看见蒋日和的时候她说的吧——“她还说最近你就会到我这里来,我没想到的是这么快。应大人不能出头,但是现在有什么办法么?”
“我没有。不知道青木那边怎么样。”涵煦摇了摇头,然后问道,“苏州现在的情况怎么样?还有……你害怕吗?”
“我,我只是担心我们进行不下去了。”蒋日和一开始有轻微的颤抖,但是很快他的话音就变得坚定起来,也许是因为愤怒——“那帮乡绅一直和我打擂台,到现在没几家补税的,最近锦衣卫也不帮忙了……”
“锦衣卫也不帮忙了?”涵煦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话语里的重点,想起苏州的锦衣卫曾经参与过当年茗客山庄纵火案的善后处理,对于那帮人的不定的立场感到很头痛。
混蛋。
恶狠狠地在心里咒骂,然后强调似的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蒋日和没察觉到什么,回答是的。
“我要去和他们谈谈,”涵煦站了起来,“和我去锦衣卫苏州的指挥所。先处理好这里的事情,然后我回京城问青木的打算。——对了,你不要做什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做之前的事就行了。京城的事情青木会处理,你放心。”
“我很放心。”蒋日和站着,扯起一个笑容,“即使是死我也不会后悔。”
涵煦对于蒋日和的坚定有一瞬间的感动,然后便要一起赶着去锦衣卫苏州指挥所。天色已晚,只是她一刻钟都不想耽搁。
指挥所里灯火通明——特务机构,夜晚也是热闹的时候。涵煦出于某种奇怪的排斥心理在外面下了轿却不肯进去,让蒋日和把人叫出来。
涵煦的声名和地位在官员之中私下看来和应青木也是等同的。
锦衣卫苏州千户洪德越立即迎了出来,涵煦毕竟是个女子,他也就规规矩矩,见了礼之后又笑道:“姑娘难得大驾光临,怎么不进去坐呢?”
涵煦摇头并不想谈这个,直接问道:“蒋大人的事情难办你也是知道的,青木已经嘱托过你——为何听说你似乎并不乐意?”眼看洪德越唇角微微一抽似是要开始大呼冤枉,她立刻厉声说道:“少和我磨嘴皮子!你怎么做的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不知道你和什么人搭上了线,但是你可要想清楚了,经过裕和泰丰两朝风雨,如今还能屹立不倒的那人,是什么样的人物什么样的手段!至于我……我是什么人,我想你们都清楚,是不是?”
许是因为心里着急,涵煦神情严厉至极,一瞬间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气场。洪德越怔住半日,臊眉耷眼低头:“下官知错。”
憋气久了涵煦微微缓过来:“你不明白此事的性质。若是想用这件事来对付青木,青木只需要将此事推后日后再做也就罢了,但是摊丁入亩极其重要……极其重要,不可能允许你有丝毫松懈。若是你能明白,要相信应大人绝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巴掌加甜枣,最基础的手法,但是大多数人都吃这一套。
涵煦决定在苏州看着洪德越的锦衣卫辅助蒋日和收齐了那些乡绅的补交税用便回京城。原本计划多待些日子多看看情况的,却因为凭空出来的楚风,而省去了无数的事情。
应青木烦躁地将奏折都堆在一边,自己也记不得刚刚都在那些折子上回复了什么话。最近几天都是一样,只要提到关于苏州事体的折子,应青木一概留中不发。但是这么做虽然暂时压制了那些人,却渐渐地将他暴露出去——如此明显的偏袒连瞎子都看明白了——他也让一些较为信任的门生和朋友上了折子为蒋日和也就是摊丁入亩此事进行辩解,但是杨成华那群人却不吃这套,不管谁说话一概不听只是直接将话题往“幕后指使”带。
然后朝野中开始有了“应首辅就是苏州那些事的实际主使人”这种说法。
他迅速地将杨成华和虞庆民去官,并将那天附议的几个人或罚俸或廷杖。毫不犹豫的暴露自己的举动让对手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但是很快地他们就反应过来,并且迅速做出应对,开始不要命不要官位地往上冲。怎么做?上书,弹劾蒋日和。
五月二十一,户部给事中胡应斌上书,罚俸一年,停职一年。
五月二十二,监察御史陈文和、莫英华上书,各廷杖二十——别以为这是轻的,二十廷杖之后两个人都是被抬回去的。
五月二十三,吏部给事中赵家良、监察御史王寿上书,廷杖四十。
五月二十五,翰林院学士陈启德上书,念其年老,流放岭南荒地。
差不多都疯了。大华上下官员都往上冲,言官没有了连不是言官的也开始上,俸银不要了,官不要了,命也不要了,一门心思非要逼得应青木办了蒋日和不可——办了蒋日和就是胜利——至于应青木,什么名声也不要了,涵煦不在,谁也劝不住他——什么顾忌都再没有,只是来一个惩治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又经过几日鸡飞狗跳的生活——而涵煦并没有从苏州赶回来——破釜沉舟的一刻到来。
六月初三,翰林院庶吉士虞庆民上书……廷杖六十,当场毙命。
天下人的眼里他是应青木的门生。连自己的门生都反对他,都上书劝诫了,那么应青木真可谓尽失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