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应青木还是被陈希礼那该死的奏折刺激得差点站不住。天知道他们是怎么会注意到苏州“摊丁入亩”的事情!
听听吧——“……苏州知州蒋日和只顾争功,不顾百姓死活,堪称当今酷吏……好生可恶!……”“……如此下去国将不国,大华危矣……”“……其身不过一地方小吏,竟有如此胆量,坏我大华根基,万岁详查……”
“酷吏”如此考语,又将这件事提升到“危及根基”这样耸人听闻的高度,再加上“不过地方小吏有如此胆量”分明在说蒋日和身后有背景——当然指的便是应青木了——真是字字诛心。
他们想把这件事闹大,来攻击应青木——偏偏改革势在必行,他们还真抓住了应青木的软肋。
知道自己现在出面这件事将更加闹得厉害,看上面明乾帝也不大在意——毕竟不过几岁——应青木沉默着站在自己的位置。
而大多数都没有注意过苏州发生的这件事的大臣却已经开始议论纷纷。他们也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这项政策是什么意思——其实辩驳不得,但是不反对就会触及自身利益——这群大臣里谁敢说自家没几个田庄每年供应?没人出来说话,但是脸色都不好看。
一个声音打破了诡异的气氛,响亮而清晰——“臣附议。”
是杨成华。他一面上前一步,一面观察应青木的反应——后者依然沉默。
然后,仿佛是因为有人开了一个头,又有几个人站了出来。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应青木站在前头愤怒异常,却不敢出来说话,他的身份太高也太特殊,如果出来辩驳定会起到反效果,他们会立刻偷梁换柱将关于这项决策正确与否的辩驳改换成“首辅大人出来说话是不是因为他就是幕后主使”的辩题,那群人的眼里——只有自身的利益。
辩驳不倒,但是如果避开这个问题,只要表达出反对的态度,那么对于不明真相的天下人来说,谁的地位高,谁就不占理,这是人类同情弱者的本能。
该死的自己属下的那几个人怎么不出来说话!
仿佛是响应他心里的怒吼一般,大殿里立刻响起了不同的声音——
“臣以为陈大人的说法有失偏颇!”
应青木在那一瞬间浑身紧绷,刚松下一口气就觉得更加绝望——开口的人,是虞庆民。
那些大人已经开始用怪异的眼光打量虞庆民了:你个今年上来的新人,小小的翰林院庶吉士,而且又不是言官,瞎掺和什么?
上头的老内监刚刚也被陈希礼的奏本惊了一惊没反应过来,这时候还愣了一下才喊道:“准奏!”
“谢万岁。”虞庆民恭恭敬敬道,“臣以为,苏州如今的情况虽然可能暂时有些问题,但是绝对不应当上升到危害我大华根基的地步。摊丁入亩如何不是件好事?商户……”
他话没说完,立刻被杨成华打断,“虞大人为蒋日和辩解,意思是你也同意他的做法,还是说……就是你授意他做的?”
“杨大人可莫要含血喷人。”虞庆民看上去似乎开始强忍怒火,“我的意思是蒋大人的做法没有错,但是这也不是我授意他做的。”
“我看就是你了,虞大人……或者你也不是这后面的主……”杨成华一面开始胡搅蛮缠,一面有意无意的瞥向应青木所站位置。
“杨成华!”虞庆民拔高了声音怒吼。
可恨!这两人分明沆瀣一气,杨成华将此事往“幕后主使”的方向带,无意间根本就坐实了“摊丁入亩”不可实行的说法,而虞庆民假装辩驳不了,只能去推自己身上的责任……于是,做出这个错误决策的人是应青木,有罪的也会是应青木……而原本“摊丁入亩”究竟有没有问题,早就被人有意无意地忘得干干净净!
“吵死了!”朝堂之上忽然爆发出一个清亮的童声,正在争吵的杨成华和虞庆民立刻噤声。
明乾帝可能是之前睡得朦朦胧胧,却被下面越来越大的动静闹得不安——醒了。
应青木不紧不慢地开口:“朝堂之上大声喧哗,各去崇文门外领五廷杖。”
杨成华和虞庆民默默退下。
明乾帝立刻“咯咯”笑了起来,转向应青木,伸出手,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叔叔……抱……”
应青木慢吞吞走上前去,一时间大殿里都静默无声,坠针可闻。
他轻声对着小皇帝哄着:“陛下,等会儿,现在还在早朝呢,马上就好。”然后转过身去,对着下面的人,耳语一般——然而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开口:“退朝。”
“想好了么?”楚风问着。
“大华还不像你说得那么不堪……他们不会赢,青木比他们更强,对,更强。”涵煦像是对楚风又像是对自己一样说着,说到后面,竟是神色坚定。
“是么?”楚风冷笑,“我想你需要看看这个。”
她摸出个小小的信筒递过去。涵煦看到那个信筒上面独特的标记——青色观音莲,她和应青木通信专用的标志——立刻像是被火烧到一样跳了起来:“你怎么会拿到这个?”
“你们的信鸽也很喜欢我。”楚风简单地解释了一句,“看看吧。”
望着她的笑容涵煦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打开信。
那个人……还有杨成华和虞庆民,开始向应青木发难。涵煦接受到这个信息,心里已经突地往下一沉——苏州事体已经完全白于天下。不能不说空乘派的惊人的敏锐,他们瞬间就抓住了应青木最在意的那一点。即使明乾帝不懂,即使应青木已经凭借首辅的权力将此事压制住,即使他已经用他的办法让那群言官闭嘴——吏部和户部都是应青木的人,廷杖,贬官,调任,罚俸,由不得他们不怕。但是这件事却已经闹大了——有些事情只要一次,就能让所有人刻骨铭心。
摊丁入亩已经触犯了几乎所有官员的利益。
涵煦知道,他们几乎已经可以说,失败了。
“这就是他们的手段。这就是他们的力量。”楚风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涵煦,“你看到了,应青木在他们面前根本不能对抗,他不可能成功,因为他是那个极少数,而我们一直都应该站在大多数人的立场上。”
“言多必失。”涵煦忽然笑了,“言多必失。”
楚风挑眉:“你说什么?”
“我在笑你言多必失。之前你差点就说动我了……但是现在我定了主意。我们从来都不站在少数人那一边。”
站在大多数人那一边——所指的,是天下,不是朝堂。
“就算天下易主又能如何?青木想做的,只要现在的你们不阻挡,”涵煦已经下意识地把楚风也划进了空乘那一边,“他已经可以做到了。天下换一个主还不是一样?至少如今的明乾帝信任他。而且,看你们的这些手段,看你们做的这些事,拿天下人当棋子和筹码来逼青木,我还能相信你们?若要天下易主,中间要多少牺牲?”
楚风忽然轻轻开口吟哦:“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涵煦惊讶地瞪着她。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楚风似乎很满意,“我要为自己澄清,我不是站在他们那边的人。我只是希望,你记住你今日做出的选择,还有,记住我说的话,破而后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