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缨花和杨去塞进了解剖室就对冯德俊吼,“冯德俊,我看你就是隐藏在我们身边的阶级敌人!”
冯德俊吓了一跳,很快镇定下来后问,“马处长,您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先别问我什么意思!”马缨花把冯德俊拽到墙角的小池子前,“说!你是什么意思?一具女尸藏了这么久!”
“她不是女尸,她是罗兰。”冯德俊说。
“你留着女尸,是不是留恋万恶的旧社会呀?”马缨花说着捂上鼻子,药水的味道不好闻。
冯德俊眨眨眼没说话。
“阜成门闹鬼,也是你干的吧?”跟进来来的杨去塞问。
“我只是夜里在城楼上焚香祭奠罗兰,又没妨碍别人。”冯德俊说。
“难道你不知道我们调查阜成门闹鬼的事儿?”杨去塞问。
冯德俊摇头,“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
“你说什么要擅自留着这具女尸?”马缨花追问。
冯德俊说,“不是擅自,是我把罗兰捐给医院的。医院缺少尸源教学和研究,我也不想把她埋在乱坟岗子,她是因为我死的,我对不起她,所以把她保存在这里。”
“捐给医院的?”马缨花的口气缓和下来,转向杨去塞,“你的调查不彻底!人家不是藏起来的,是捐出去的。”
罗部长比安德列耶夫早到了一步,他拍了拍马缨花的肩膀:“马缨花同志,怎么样?紧不紧张?”
“还真有点儿紧张,心里没底。”马缨花说。
安德列耶夫在众人的注目下走进来,他表情严肃地坐在部长身边。部长示意马缨花开始汇报。马缨花的右侧坐着杨去塞,刘荫侯坐在她的左侧。这是她特意安排的,方便随时和他俩交换意见。杨去塞是对案情了解全面,刘荫侯经验丰富。
马缨花开始了她的汇报:“尊敬的安德列耶夫专家,尊敬的首长,大家好!首先我代表我的同事首先对阿历山德拉专家的不幸死亡表示痛心。根据现场勘察和大量调查情况,我和我的同事分析认为,阿历山德拉专家自杀的可能性大。”
安德列耶夫听着马缨花的话,紧锁眉头,嘴巴紧闭。
马缨花说,“阿历山德拉专家房间的门是保卫科的干部觉得情况不正常强行撞开的,有在场的工作人员作证。我们仔细查看了窗户,没有发现进出的痕迹。屋里的陈设整齐,阿历山德拉专家的私人物品没有任何丢失,提取到的指纹经比对也都是阿历山德拉专家自己留下的。专家的伤有两处,一处是左颈部,一处是左手腕,经了解专家平时习惯使用右手,符合右手持利器割伤自己的特征。”
安德列耶夫手里拿着一支钢笔,很专注地看着马缨花。马缨花继续说,“法医解剖的结论也是自杀,伤口有多处试探伤,这是自杀的鲜明特征。”
马缨花汇报结束后,安德列耶夫用钢笔敲击自己的记录本。
会场没人说话,只有安德列耶夫的钢笔轻微敲击记录本的声音。
部长也不说话,耐心听安德列耶夫敲击。敲了好一会儿,安德列耶夫终于停下了,他问,“处长同志,请问卧室那些血迹是怎样形成的?”
马缨花回答,“是阿历山德拉专家受伤后,因疼痛难忍,走动的时候形成的。”
“阿历山德拉专家流了那么多的血,还能在地上到处走动吗?” 安德列耶夫问。
“昏厥前,他应该在走动。”马缨花回答。
“处长同志,请问一个人身上能有多少血?他要等最后一滴血流干了才倒地死去吗?”
马缨花说,“差不多是这样。他倒下前,一直在挣扎着走动,所以,尸体周围的血迹是滴落状的。而支撑不住倒下后,脖子和左手腕下的地毯上才形成片状的血。”
安德列耶夫停顿了一会儿,“请问处长同志,假如是自杀,那阿历山德拉专家是先割的脖子,还是先割的手腕?是坐着割的,还是躺着割的?”
“这……”马缨花被问住了,她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
会场的气氛有些紧张。
部长欠了欠身子:“不要紧张,今天的会虽然是汇报会,但是,也是案情探讨会,不见得是马处长一个人作汇报,大家都可以补充意见,也可以自由发表看法,或者回答安德列耶夫专家的问题。”
马缨花与刘荫侯耳语了一会儿后说:“罗部长,我想请老刘同志代替我回答安德列耶夫的这个问题!”
部长同意后,刘荫侯说,“我认为,阿历山德拉专家是先割的自己左腕。”
“哦,何以见得?”安德列耶夫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刘荫侯。
“这可以从阿历山德拉专家左大腿上和床上的血迹推断。阿历山德拉专家下了结束自己生命的决定后,他坐在床上,左手腕垫在左大腿上,右手持刀,切开了自己的手腕。血,从手腕的血管流淌在左大腿和右大腿上,还有床上。想必,安德列耶夫专家在现场也看到了,阿历山德拉专家的两条腿上和床上,都流淌有成片的血迹。”
安德列耶夫点了点头。
刘荫侯继续说:“然后,阿历山德拉专家又切开了自己的喉咙。我想,安德列耶夫专家在现场也一定注意到了,阿历山德拉专家的衣领都被血浸透,胸部衣服上的血也很多,越往下,衣服上的血迹越少,那是血自上而下流淌形成的。
安德列耶夫又点了点头。
刘荫侯:“虽然阿历山德拉专家想自我解决生命,但是,一个人对自己下手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就算很坚强的人,也会犹豫,也会留恋生命的。所以,阿历山德拉专家的两处伤口都不深,不至于快速了断生命。”
杨去塞聚精会神地听着师傅的话。同时,杨去塞发现,师傅总是不自主地挪动他的那条伤腿。
“也许是阿历山德拉专家有意给自己多留一点儿时间,他需要考虑一些问题,这有利于他随时中断自杀。”刘荫侯说,“他割伤了自己的手腕和脖子后,疼痛折磨着他,他不得不在屋里走动,所以,身上的血弄得到处都是。最后,他走不动了,倒下了。”
刘荫侯说完后,看着安德列耶夫,“不知道您能不能同意我的意见,安德列耶夫专家。”
足足过了几分钟,安德列耶夫都没表态。会场安静极了。
杨去塞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敬佩师傅,师傅的推断宛如师傅当时在场亲眼不读一样,真是神了!
“那么,请问,阿历山德拉同志使用的是什么工具呢?” 安德列耶夫终于开口了。
马缨花回答:“这个问题,安德列耶夫,我们目前还不能确定,因为,我们还没找到凶器。”
“没找到凶器?那么,自杀又怎么能成立呢?” 安德列耶夫口气严厉。
“目前,这个案件还在调查中,我想,关于凶器,总会有个结论的。”马缨花说。
杨去塞看不出安德列耶夫的表情是信服还是不满。他对翻译低声说了几句,翻译又传达给部长,部长点头,然后说,“下面大家注意听安德列耶夫专家发表看法!”
安德列耶夫并不急于说话,他又习惯地在记录本上敲着。一会儿,他开口了:“根据我个人,还有我国许多刑侦专家的办案经验,一个人自杀,是有比较明显的动机的。我在这里不妨透一些大家不知道的信息,阿历山德拉同志死亡前,已经接到回国的通知了,两天后,他就要启程回国,与他的家人团聚了。并且,回国后,还可能晋级,这都是他所希望的。阿历山德拉同志有个美满的家庭,他与妻子的感情很好,两个儿女都在读书,他来中国工作这段时间,家信不断,他的妻子儿女热切盼他回去。阿历山德拉同志也很想念他的家人,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能产生自杀的念头呢?”
安德列耶夫看着刘荫侯说,“我更难以同意刚才刘先生的描述,阿历山德拉同志伤得那么重,流了那么多血,是什么驱使他顽强地走动呢?我宁愿相信满屋子的血是阿历山德拉同志是被伤害后挣扎时留下的,应该有一个凶手存在,阿历山德拉同志应该是被人杀害的!”
“对不起安德列耶夫专家,我不能同意您的意见!”刘荫侯反驳,“咱们设想一下,如果有人在阿历山德拉专家不备的时候去伤害他,阿历山德拉专家会一动不动地任由那人割开自己的脖子和手腕吗?会没留下丝毫反抗的痕迹吗?我钦佩您多年的经验,我也是多年的刑事警察了,我懂得自杀要有充分的动机,作为中国警察,我们调查阿历山德拉专家自杀的动机存在客观上的困难。刚才您说,阿历山德拉专家已经接到回国晋升的通知,如果您把这作为阿历山德拉专家不可能自杀的理由的话,那么,我们也不妨逆向思维,把这作为阿历山德拉专家自杀的动机去推测。”
安德列耶夫愣了。全场人也都愣了。
刘荫侯继续说:“阿历山德拉专家马上就与他的家人团聚了,可是,没有迹象表现他的欢心和愉悦,他既没有写信告诉妻子儿女这个喜讯,也没打电话与妻儿共享即将重逢的渴望,更没有给家人准备礼物。据我所知,从北京回国的苏联朋友,都会带很多中国特产送给他们的亲朋,而阿历山德拉专家却丝毫没有做这方面的准备,这正常么?”
安德列耶夫说:“刘先生的意思,是怀疑我们国内通知阿历山德拉同志回国,他才产生了自杀动机?”
刘荫侯说:“破案嘛,总是调动所有的想象力。安德列耶夫专家,如果可以的话,您能不能进一步给我们透露一点儿阿历山德拉专家更多的情况,他的家庭背景,个人情况,职业经历等等,以便我们分析破案。”
安德列耶夫两只大手一摊,耸了耸肩。
刘荫侯说,“安德列耶夫专家,您知道,像这么一起重要案件,需要很多人参加调查,我们需要排查附近所有单位和住户,访问所有需要访问的人。但同时,我们也需要调查阿历山德拉专家的私生活,他的工作关系、政治生涯,有必要的话,我们需要追溯他的生平,以便找出他可能的敌人。”
安德列耶夫低头翻看记录本,上面的俄文密密麻麻的,他抬起头来说,“我想给大家提示一下,会不会有居心不良的人,使用什么药物,使阿历山德拉同志产生了某种幻觉,导致了他自杀呢?”
“不能!决不可能!”马缨花果断地说,“这方面,我们的侦查员杨去塞最有发言权,他负责调查的阿历山德拉专家在北京期间的活动情况。”
杨去塞说,“阿历山德拉专家来京期间,接触最多的是梁思成先生和国内建筑方面的专家,他们一起讨论北京的建设问题。那些专家我们已经都访问过了,他们没与阿历山德拉专家共过餐。阿历山德拉专家出事前的一天,没有会过客,专心在房间里书写材料。三餐都是在招待所食堂用的,与其他专家吃的东西是一样的,有专家组其他专家作证。胃溶液化验,没发现异常,全身皮肤检查,也没发现有类似注射留下的迹象。不存在被使用药物的可能。”
部长微微点头,他很满意杨去塞的回答。
“除了两处伤口,处长同志,阿历山德拉同志全身皮肤都完好吗?”安德列耶夫问马缨花。他的两眼光很锐利。
马缨花说:“安德列耶夫专家,您也仔细查看了阿历山德拉专家的伤,如果我们有遗漏的话。请您指出来。”
安德列耶夫说:“你没注意阿历山德拉同志头上的伤痕吗?那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马缨花一愣,很快镇静下来,“安德列耶夫,您不愧是刑侦专家,佩服!”
马缨花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在骂法医冯德俊。
“这是怎么回事?” 部长高声问,语气带着明显的责问。
“罗部长,为了尽可能保存遗体的完整,我们没有剃去阿历山德拉专家的头发,解剖的时候也许法医疏忽漏掉了头上的伤口。我请求再次检查阿历山德拉专家的尸体。”马缨花不安地说。
部长征询安德列耶夫的意见。安德列耶夫点点头。他对部长说:“我希望部长先生能同意我的建议,我请求我们国内派一个法医来,协助中国法医检验。”
“我看可以,也让我们的法医学习学习苏联同行的经验。” 部长转向马缨花,有些严厉地说:“你马上再去查!不能再出纰漏了!”
散会前,罗部长询问大家还有什么想要补充的内容。刘荫侯低声对马缨花说了几句,马缨花对部长说:“我们还有一个请求,因为伤在头上,可不可以把阿历山德拉专家的头发剃掉,以方便检查?”
翻译用俄语把马缨花的话翻译给安德列耶夫,安德列耶夫回答同意,然后又说,“部长同志,我也有一件事需要说一下。”
安德列耶夫说着拿出一份材料,“阿历山德拉同志对北京城的发展是尽心竭力的,他临死,还在写下了这个。”安德列耶夫把材料交给部长。部长又交给翻译,让翻译把内容公布给大家。
翻译说:“这是阿历山德拉用俄文起草的向中共北京市委提出保留城墙的建议,内容太长,我简要介绍一下内容大意。阿历山德拉先生经过深入思考后认为,梁思成先生即是中国的建筑家,又是一名北京市民,他的北京发展规划很有价值,应该得到应有的尊重,他在北京城内建行政中心上与梁思成意见不一致,但在保护北京城楼和城墙上,他希望北京市委能采纳梁先生的建议,北京城应该整体保存,那是奇妙无比的历史遗迹。”
翻译的话结束后,杨去塞问刘荫侯:“师傅,您看阿历山德拉临死留下的材料,有没有可能和他的死有潜在的关联呢?”
刘荫侯好像还沉思在翻译的话里,没听见杨去塞的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