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打开,幽若端着汤药进来,惴惴道:“尊上,让幽若服侍您喝药吧。”白子画依旧恍若未闻,连眼都不抬。
幽若心下凄然。花千骨被逐蛮荒时,她也曾在绝情殿住过一段日子。那时白子画已是仙根大损,很少出绝情殿。起居汤药,也都是幽若一手照料。但那时神识总还是清明,遇上门中一些棘手事务,还会亲自过问。纵受病痛和相思折磨,但白天在别人眼中,他还是那个风华绝代、可比日月的长留上仙。哪像现在,如风中残烛,了无生意。
幽若舀起一小勺药,轻轻喂进白子画口中。他不知吞咽,药汁只是顺着嘴角溢出。笙萧默叹口气,道:“幽若,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师兄他现在即便能喝下,又有何用?”
幽若几乎就要哭出声来,却又倔强地死命咬牙忍住:“我偏不!我已经没了师父,我不能连师祖都……”她转而对白子画大声道:“尊上,幽若求您喝下去。喝了药,多少会好一点!”
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幽若的话,白子画费力地咽了两口。等再喂第三口时,却咳了两声,“哇”的把刚才的药全都吐了出来。幽若大惊失色,慌乱地拿起手巾去擦,手还未放及唇边,白子画又是一大口吐了出来,这次吐的却是红色,胸前雪白的衣襟瞬间被染上大片大片血渍,触目惊心。
白子画看着眼前人影晃动,又是哭又是喊,只觉不胜其烦。不知为什么,他视线很有些模糊,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红色,像是翻滚不息的血海。听声音,应该是师兄、师弟他们,手忙脚乱的,不知在说些什么。还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子声音,空灵好听。是小骨么?应该是吧,这绝情殿上,除了小骨,又怎还会有别的女子?
“小骨……小骨……”他出声唤她,想叫她别哭。可鲜血一口接一口地涌上来,堵着喉咙,竟连说话也是不能。
哎,小骨在哭,是因为自己伤得很重的关系么?这傻孩子,别哭啊,师父一点都不难受,真的。
她总是那么担心自己,关注自己胜过一切,也胜过她自己。她真的好乖,绝情殿相伴六年,她从不忤逆自己,自己的每一句话,在她听来都犹如圣旨。他说一年内打赢仙剑大会,就准她拜师,她便不分昼夜地勤学苦练。他说众生平等,人性本善,她便在墟洞中用自己的善识一点点教化了妖神南无月。他说要爱天下,爱世人,她便舍了自己,重新炼化神器,救了这苍生。
他说的,每一句她都深烙于心……唯一没听进去的,是他要她绝情断念——她做不到。
那时他中了卜元鼎之毒,命在旦夕,她也是这样揪心煎熬、日日如履薄冰。夜阑人寂,他的一声咳嗽,在她听来便如天边惊雷,忧心忡忡,如临大敌。后来,他的身体越来越弱,神智也被折磨得难以自控。明知不该以徒弟的血续命,却每次都无法遏制体内那种饥渴与欲望。醒来后,他对她更加冷淡,只为了让她心灰意冷。这样拼命赶她走,她却还偏偏要在他跟前晃。每次一见到她,他就脑中一片空白,只想狠狠地占有她,疯狂地掠夺她。她是那么甜美,浑身散发着香气,芬芳馥郁。少女的身体柔软又充满致命的诱惑,令他失去理智,只想把她吸干,把她揉碎。
小骨,她一直是那么善良。白子画心想:即便自己曾经对她做出那样越轨的举动,她都认为那是自己病入膏肓时的失控。并一心想的只是自己一旦清醒后该会多么后悔和难以面对。为了让自己不去面对,她甚而不惜用禁术封锁了自己那一夜的记忆。就像她一次次为自己喂血续命,却反而还要下跪求他去喝。
她一直,爱得那么卑微而小心翼翼,一直努力再努力地维护着他长留上仙含霜履雪、澧兰沅芷的身份,而把那些悖伦丧德、禽兽不如的错事,一个人悉数吞下。
唉,白子画在心中默叹一声。眼前仍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布,血红色里隐约可见几个人影,但终是一片模糊。师兄和师弟还在,手忙脚乱,大呼小叫。约莫是觉得自己伤重难愈吧?他们像是在给自己输真气,真是多此一举。这具破身子,若不是为了小骨,早就不想要了。
那个好听的女孩子的声音,哀恸地叫着尊上。白子画蹙了蹙眉。不对,那不是他的小骨。小骨是他唯一的徒弟,也是这世上,唯一会叫他“师父”的人。
摩严与笙萧默联手,为白子画疗伤三个时辰,才总算把那阵翻涌的气血给强压了下去。摩严擦着额上涔涔的汗,方欲起立,不料身形一晃,复又坐倒。他苦苦一笑,向着伸手来搀扶他的笙萧默摆了摆手,叹道:“我终是老了,子画如今又是这幅模样,师弟,长留兴衰也就只能靠你了。”
笙萧默遥望着绝情殿外,飞流溢彩,桃雨纷飞,纵然人事蹁跹,这世间仍是老样子。“师兄,天道循环,盛极必反,你觉得我们长留真的能永永久久地兴盛不败么?”
“你这是什么话!师父坐化前言道,有子画在,可保长留千年基业,保仙界百年平安。花千骨已经死了,子画也算是度了这个劫。身子慢慢养着,过个百八十年总能好起来。就算好不了,只要有我这个师兄在,他就总还是长留上仙、是我掌门尊上!”
“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笙萧默看了眼重又陷入昏迷的白子画,病榻上的人虚弱地淹没在雪色的素袍中,如同一朵冰晶凝成的白莲,轻轻吹口气就会随风化去。他苦笑一声:“曾经以为身中卜元鼎之毒,已是最坏最坏的结果,现在看来,假如那时候师兄就毒发离去,反倒是最慈悲的结局。”
从绝情殿下来,已是夜幕笼罩。幽若连寝殿都没回,急匆匆赶到饭堂,却还是晚了一步,饭堂早已闭门打烊。正琢磨着要不要去厨房偷点吃的,却看见舞轻萝远远地在跟自己大挥手。
幽若忙跑过去,这个小师叔也只有辈分比自己高点,修为不怎么样,为人更是十分的马虎。本来她们这一届里的女孩子很多,也很热闹。但先是糖宝被杀,霓漫天被囚禁云宫,后来又是轻水发疯、花千骨成了妖神,死在白子画剑下。曾经朝夕相伴的,一个个都不得善终。唯一在花千骨死后复生的轻水,也已经嫁去了蜀国,成了一国之后。曾经叽叽喳喳的女生寝殿现如今空空荡荡。若不是舞轻萝向来神经大条扛得住,估计也早已抑郁了吧。
幽若自花千骨从蛮荒回来后,就自觉地搬下了绝情殿。她心里觉得,那是师父和尊上两个人的地方,谁都不可以去打扰。正好舞轻萝又嫌一个人无聊,便老早就拉着她一起住。幽若也乐得,她喜欢这个喳喳呼呼、没心没肺的师叔。
“舞师叔,你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