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霜般夜色透过树叶倾洒下来笼罩一地蜀葵瓣,天边群星逐一浮现。
殿前小童轻剪灯花,奉上三盏清茶几样点心,步履轻盈地隐去了身影。
匡机上仙端坐殿中央,素手轻抬瓷盏,送到唇边,轻抿一口。热茶袅袅云烟萦绕他容颜,衬得眉间那点朱砂更觉缥缈。
惜有乐垂坐下首,抬手端过风间牧案前的几碟点心转而置于甘若果面前,顺便捻了块雪花糕,细细品尝起来。
殿内寂静。灯花滋滋声入耳,分外清晰。
“上仙,深夜前来,实为事态紧急。”
闻言,匡机上仙放下手中瓷盏,面向殿下之人,浅笑道:“风间不必拘礼,尽可直言。”
风间牧颔首,轻言:“此行一则是月前三帝台结缘会上圆峤上仙负伤行踪不明一案。经多方彻查,确是秦桑所为。想来上仙早已收到瀛洲信函了。”
匡机上仙神色黯然,片刻默然。
“此事,却是出乎我所料。近日,念及师弟,寝食难安啊。”
“上仙,现下虽不知秦桑目的为何,想来圆峤上仙该是无甚大碍。”
匡机上仙轻摇头,面上的担忧不减,显然还是很担忧圆峤上仙安危。
此时,惜有乐说话了:“上仙,听了接下来的话,兴许担忧可以减轻些。”
“结缘会大乱之后,我二人奉命追踪秦桑,一路向南至南禺,在那儿见到了圆峤上仙。”
闻言,匡机上仙面上的神色更加凝了几分:“那…师弟他如何?”
“尚安好,无恙。”
匡机上仙暗自松了口气,蹙着的眉宇终于得以舒展,而后仿佛想到了什么般,又问道:“那他为何至今不回圆峤?”
若是他无恙,就该回去圆峤了。没了上仙的圆峤早已乱做一团了。
“圆峤上仙似对秦桑勾结魔族一事尚存有疑虑。不赞同将秦桑交予五洲会盟。”说这话的却是风间牧。
惜有乐慢悠悠的捻起一块儿雪花糕,任散落的几缕栗色发丝掩去了碧色眸子间漾着的微光。对上乖乖伏在案几上大快朵颐的甘若果,浅笑不语。堂前的匡机上仙却是为自家师弟的率性之举感到无奈又愤然。
“哼,秦桑小儿勾结魔族一事早已证据确凿,也只有那傻师弟还不信。”
秦桑扰乱结缘会,勾结魔族叛乱掳走圆峤上仙,早已成定论。就连五洲仙门也已联合驻守仙家会盟,下令追踪捉拿秦桑。
现今四海五洲,八千大陆,无人不知秦桑叛离师门,堕入魔道,一夜之间,他秦桑从万人羡慕的圆峤大弟子转瞬沦为过街老鼠,人人可议,人人喊打。
实叫人感慨世间事之变化,难以捉摸啊。
“上仙,秦桑之事尚可暂缓。今日前来,还有一事。”
匡机上仙敛了神色,正言:“噢,方才风间也提到过。”
风间牧点头,便将沂阳屠尸案详细道出。
一番细说下来,匡机上仙神色寂寂,摆摆手,立在下首的池逸便转身走进偏殿,归来时带回一密封卷轴。只见他利落地解开封印术法,卷轴便哗啦啦地散开来。而后池逸才缓缓道说来:“适才,两位公子所言,正是我蜀门当下面临的一道大难题。”
紧接着托起长长的卷轴走到惜有乐这边:“两位公子,请看。此乃我蜀门驻守呈文,仅这个月就已接到七城地方报告,屠尸案频发。”
惜有乐接过卷轴,仔细浏览,面上的神色不明,看不出他是何感想。
倒是风间牧发问了:“敢问案发之地可都是蜀国辖内?”
池逸神色深重地点了点头,接着道:“在接到第一起报告时就已下令详查了,只是这屠尸案有别于驱魔捉妖,且案件频发,我等实为措手不及。”
风间牧喟然,回想起那日沂阳城郊所见骇人惨景,也知此事蹊跷,迷雾重重。
此时,匡机上仙再次开口道:“现下千诺已前去彻查此案了,扶南也同行,想必不多时便会有眉目。”
惜有乐这会儿已经完整浏览了一遍卷轴,这才笑道:“方才还寻思着为何不见扶南公子,原来是去追查屠尸案了。”
“连千诺仙姑也惊动了,此事确是棘手啊。”
匡机上仙闻言只是凝眸不语,看样子的确是为难至极。
这时原本伏在案几上的甘若果不知何时竟溜到了风间牧膝前,沾满点心屑的小手正拽着风间牧衣袖,凑到风间牧耳朵边轻轻问道:“姐姐,方才他们说的千诺仙姑是谁啊?”
风间牧还以为她专注于点心,没有在听,却不想她还好奇心十足。便也弯下身,轻声说:“千诺仙姑是这位上仙仙侣。噢,那扶南公子是上仙之子。”顺带着连甘若果没问到的也回答了。
“哦。”甘若果点头应了声,兴趣缺缺的样子,只是赖在风间牧怀间不撒手。风间牧见她不意走开也就环手揽过那小身板,轻轻放在膝上。
还在对话中的惜有乐习惯性地望向风间牧的方向,碧眸扫过肆意坐在风间牧膝上任性撒娇的甘若果时,都还没什么想法,不过紧接着,眼前一抹稍纵即逝的笑容却是着实让他一瞬就失神了。身后上仙与池逸的声音也完全入不了他耳朵了。
待反应过来时,惜有乐不由得暗暗感叹起他自己的不争气了。明明小狐狸那张看了无数遍,眉毛数量是多少都可以准确数出来的程度,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容颜。可他为何总会中招呢?
其实这不难想明白。
试想一下,素时无表情的风间牧猝不及防地露出抹笑颜会是什么模样?
对,一如清冷雨夜间散落的明月光,皎皎然,弥足珍贵,撩人心神。
呆呆地摁着跳动的胸腔,眼前闪过方才小狐狸的笑容,惜有乐只觉他自己已中毒太深,病入膏肓了。
一旁的池逸撞见惜有乐有些出神的模样,颇感意外。迈步行来,伸手轻拍了下愣神的风间牧:“惜公子,有何不妥吗?”
沉浸遐想的风惜有乐经此一拍,总算是回过神来了,正对上面前脸困惑的池逸,他倒觉得有些失礼了,只好敛神笑着说:“无甚。”
池逸还以为他对方才所议之事有什么想法,正想请教下他的见解,却见眼前之人只是粲然一笑,池逸有点懵了,兀自叹了口气道:“无事就好。”
正当此时,殿前的钟声敲响了,午夜鸣钟,该是蜀门熄灯之时了。
三下钟声落尽,顷刻间,殿内外的灯火尽皆熄灭,只几缕余烟袅袅萦绕。
漆黑一片,没有光亮。
殿中央的匡机上仙却是缓步走下了堂,烨烨星目轻轻扫过,便是锁定了方向,随后静色道:“夜已阑珊,有乐,风间今日就宿下吧,此事,待明日千诺回蜀再行商议。”
闻言,惜有乐不动声色地瞥向角落里的风间牧,目光停滞了两秒,于暗夜里点头笑道:“那就叨扰了。”
他本就打算在蜀山停留一段时间的,上仙所言,甚合他意。
匡机上仙得他应允,便不再多言,转身,举步向着夜色深处而去,倏忽间,葵纹摇曳的水色云衫就悄然隐入了夜色。
池逸目送自家掌门离去后,方才转言道:“公子,厢房早已备好,夜色已深,还请早些歇息吧。”
“有劳池公子了。”沉寂已久的风间牧开口,紧接着悉悉索索的声音入耳,便知他定是抱着熟睡的甘若果起身了。
黑灯瞎火的,也不知池逸从哪儿提来了盏信灯,长袖一挥,点燃了幽蓝灯火,湛湛的火光跳跃闪烁,照亮了小方天地,透着难言的静寂。
其实,仔细瞧去便知,此信灯乃无焰之火。火光之间,全无半点温度。
就着火光,池逸便将信灯交予一旁两手空空的惜有乐,和煦一笑,轻言道:“公子,蜀山禁火,还请见谅。”
抬手接过信灯,惜有乐也笑了:“无妨。比起四下光亮,一览无余,我倒是更喜欢阴暗交错,耐人寻味咧。”
闻言,池逸扬眉笑了。
顿了顿,方才道:“那么,池逸就先行告退了。”言罢,转身离去,擦身走过惜有乐时,却又停下了脚步。
“对了,夜间蜀山雾气浓重,正是那些个夜行魔物混迹之时,还请两位公子切勿四下走动。”
罢了,拢袖一礼,踏着夜色离去了。
惜有乐随即提着信灯,凑到风间牧近旁,勾着嘴角道:“小狐狸,你说,这蜀山门人那视力得多好啊。瞧见没,暗夜里来去自如啊。可不目极千里?”
风间牧早已经习惯了他凡事都要发表些感慨的性格,也不作理睬,只是低下清澈的桃花眼,凝视怀中甘若果甜甜的睡颜,不语。
惜有乐没有错过他眉宇间转瞬的柔和之色。伸手揽过风间牧清瘦肩膀,贴着耳朵,喃喃道:“我发现小狐狸,你还是挺贤惠的。这样,我就放心了。”
风间牧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弄得莫名其妙,于是就想拉开这过分靠近的距离,奈何怀抱甘若果,移动不便,只得任其一再靠近。
信灯长燃,湛蓝光线映照无言的风间牧,也将那双澄然如水桃花眼点亮了,那泓清澈,见之令人不愿高声语,仿佛只是浅浅的叹息,眸间的清亮就会被惊扰,滴落。
惜有乐垂下亮亮的青瞳笑意盎然注视着眼前静默之人。
他早知道的,这双深静的眸,本是漫漫无波,却又莫名撩人心魄。
撩他心神。
两相对峙,久而不语。
风间牧怀抱甘若果的双手已近麻木。只觉再这样傻站下去也不是办法,终是开口提议:“惜,先把小果送去厢房吧。”
惜有乐闻言低头瞅了眼风间牧怀中酣睡的甘若果,白皙的脸颊紧贴着衣襟,睡相倒是可爱的,只是口水哈喇子流个不停,连着风间牧湛蓝单衣也沾湿了一片。
“小狐狸,手酸了吧,来,我来抱小果。”说着,放下信灯就张开双臂等着。
风间牧见他一脸认真,不禁觉得有点好笑。不过也只是觉得而已,面上却不见丝毫神色。
“不了,就这样走吧。”
借着信灯浅浅光线,惜有乐看清了风间牧浅浅的笑意,些许讶异浮上心间。暗自冥想半刻,竟也展颜笑说:“瞧我傻不是,好不容易睡着了,可别弄醒了。这小妮子脾气可大着呢。”
风间牧闻言,颇为难得地轻微点了头,貌似他也赞同惜有乐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