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有乐与双夜少君间的战局方才拉开帷幕,却因秦桑的出现而中断。
“两位少君,可真是游刃有余呵,进攻冥府的紧要关头竟还有时间搁这儿诱拐女娃娃呢?”墙垣上方传来秦桑的轻笑声。
空中的三人遂不约而同地看向檐上之人,一袭藏青长袍,腰间佩一手执墨玉笛,一手把玩着半截花枝。侧躺在墙垣上,悠闲地晃荡着两条长腿。
虽是副道人打扮,却是浑身上下无不透着股邪气。
见三人直直地盯着自己,秦桑随即大咧咧地站起身来,随手扔掉手中的花枝。不去看空中的三人转而垂眸向着小释。
“就说,今日这不夜城何以如此热闹。原来不单瀛洲大弟子,竟连双夜少君也移驾此地。呵呵,况且…”话音停顿,又是一声轻笑:
“他乡遇故知,真乃缘分,你说呢,小释姑娘。”
带笑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小释,不曾移开过。
释知道他在看着自己,可恨,那个自己苦苦追寻数月,杀害小七哥哥的凶手,现在就在身后。
明明近在咫尺,脚下的步伐却似有千钧重,饶是一步也挪不开。紧紧咬着的嘴唇渗出血丝,面色如纸的释知道此刻的自己是如此狼狈。
可恨,可恨!!
秦桑居高临下,斜睨着小释动摇的背影,仿佛得到心爱之物的孩童般,颇为满意地笑了。转而望向空中的惜有乐
“对了,惜公子,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惜有乐也不急着追问缘由,只是无法忽略一脸异常的小释,敏锐的直觉告诉自己,此人正是小释正在找的人。无形中握紧了中的剑,方正色道:“何事。”
“你家小狐狸受伤了。”
瞥到惜有乐略有动容的神色,嘴角噙笑继续说道:“嗯,虽没伤及性命,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动弹不得吧。”
“他在哪儿。”惜有乐冷冷出声,青瞳凛凛。
“呵,说出来就无趣了。”秦桑摇头说着,表示不赞同惜有乐的问题。
“秦公子,插手他人的对战可不值得赞扬呢。”舆中的女子埋怨道。
秦桑抬眼正迎上柩夜少君寒星紫瞳,似要看尽那眸中星光般,也不躲闪。
“子夜少君可是冤枉了我。”
“冤枉?”女子反问道。
“在下正同惜公子家小狐狸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呢。这不正巧瞅见许久不见的朋友嘛。”
“朋友?”女子笑意盈盈间视线幽幽飘向小释,旋即不着痕迹地收回。
“小释姑娘乃我未央宫的客人。就请秦公子另寻他日叙旧吧。”女子映在黑底紫色蛇眼花纹伞盖下的面容看不太真切,只有舆中的沉香袅袅燃着细烟。
“呵,只怕,小释姑娘可不这样想,是吧。”说罢,飞身跃下墙垣,三步两步,走近小释,伸出双手搭在搭在小释瘦削的两肩,凑近小释苍白的脸颊贴在耳边,再次轻声询问“对吧,小释也很想见我吧。”
秦桑的双手圈住小释,看似随意不着力,小释却是怎么也挣脱不开。
“秦桑!”惜有乐冷然的语中挟带着丝怒色。
“嗯,秦桑很是期待三位的精彩对战,然,不得不先行一步,小释姑娘就交给我咯。”
说罢,不待那三人回答,伸手搂着小释便要离开,惜有乐见状登时俯冲而来,秦桑似早料到这样的情况,不见丝毫犹豫之色,不急不慌于怀中摸出一道蓝符,以血为引,敛神掐诀,霎时蓝符化作齑粉,与此同时自四方响起轰隆隆声响,长巷间的灯火一瞬之间悉数熄灭,彷如树木被连根拔起时的钝响,地面龟裂,自裂痕中迸裂出无数只手臂,森森白骨上渗着青光,尸斑点点未褪,于暗夜里挥舞着张扬着,蝼蚁般匍匐地面奋力挣扎爬行咔擦咔嚓,骨骼摩擦碎裂声如潮水般此起彼伏。
张牙舞爪的尸群阻挡了惜有乐脚下的行路。惜有乐挥剑斩下一具又一具没了灵魂的尸体,一颗颗圆滚滚的脑袋齐齐散落,尸群如潮水,一波接着一波,斩杀不尽。惜有乐登时怒了,青瞳间寒光凛冽,青筋暴现:“秦桑!!”
流光之剑,撕裂夜壁席卷寒光所及之处数不清的尸群尽皆化作碎屑,一时满天粉末充斥了整条长巷。
“哈哈,暗夜流光,饶是我秦桑挨上这一剑只怕也命丧黄泉吧。”秦桑大笑道。
“秦桑,岂容你说走就走。”冷冷的声线穿透暗夜而来。一旁观戏沉寂已久的柩夜少君出声道。
“呵,两位少君若是阻挠,秦桑想必难出此城。只是,少君莫不是忘了更重要的事…”
“……”
“听说,孤身进攻冥府的千代少君战胜四方鬼帝,眼看胜利在即,却于罗浮山负伤没了踪迹?”
“冥府全境无人可伤她分毫,你这话好没道理。”一旁的子夜少君说道,并不在意秦桑所言。
“少君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只不过当时瀛洲掌门,噢,即惜公子的师傅重华上仙亦身在冥府。嘛,左不过道听途说罢了。”言及此,秦桑摆手笑笑,转而低头看着怀中的小释,苍白面色,停滞的神情,入他眼里来甚是满意。
一手抚上小释面颊,指尖冰凉的温度渗入皮肤,释不由得抬起脸来,迎上他含笑的目光,一时愤懑涌上心头,想要开口大骂他,却觉得喉咙像被堵住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却见他把食指贴近唇边,后知后觉地,释这才意识到他给自己下了禁言术。释不愿示弱地直直盯着他,似要剜下他双眼。
“好了,就请双夜少君与惜公子重开战局吧。碍事的人这就退下。”秦桑转身一手环抱起小释,一手执长笛,飞身踏上长剑。继而扭头望向尸群中央的惜有乐:
“对了,惜公子,别忘了小狐狸还在等你噢。”
“秦桑!!!”
彼方惜有乐怒吼的声音传来旋即被尸群哀鸣淹没。
释垂眼望向那端呼唤着自己的惜有乐,像极了南禺雨夜那日七尹呼唤小释的样子。
记忆再次席卷而来,势要将小释吞噬殆尽。胸口仿若被巨石堵塞着,占据所有空间,容不得自己一息存续。
视线渐渐模糊,一切都混沌如初。
眼睁睁看着秦桑带走小释,惜有乐也难以冷静了。方才顾及小释,惜有乐不敢妄动,秦桑却是利用这点,顺利劫走了小释。
惜有乐心中的怒气,可想而知。
而脚下的尸群已悉数化作尘屑,厚厚一层灰白色粉末铺满整条长巷。
一时,沉寂。
疾风自夜樱川而来,挟裹一地灰白呼啸而去。
“罢了,回吧,柩夜哥哥。”子夜少君叹息着询问。
柩夜少君微微颔首,两人皆赞同现下必须先弄清冥府之事。
花雨洒落,八弋金舆帷幕再次低垂。螣蛇轻啸,腾飞苍穹之际,辇中女子斜眼瞥向一旁像蔫了白菜似的惜有乐:“惜公子,小释姑娘不会有事的。”
惜有乐并未回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
“诶……”长长一声叹息过后,方才站起身,掸去衣衫上的尘埃。
恢复平静的心,开始重新整理芜杂的情绪。
小释被秦桑带走了,从小释的反应看来,秦桑定是她在寻找的那人无疑。
小释身上带着我给她的铭牌,不至于下落不明。再者,那家伙说小狐狸受了伤,应该不是谎话,自来到不夜城时就感应到了小狐狸的气息,想必这会儿仍在此城。
诶,真是一个一个都不让人安心。
心下做了决断,便不再犹豫。
惜有乐朝着夜樱川的反方向前行。
至此小释与惜有乐的不夜城之行也告一段落了。
月亮隐匿,当最后一抹亮光消失天际时,幽蓝的天空被深深的夜幕笼罩住了。
秦桑抱着失去意识的小释离开不夜城,一御剑疾行未作片刻停留。
秋风从头顶掠过,牵连着衣衫飘摇,秦桑拂袖拨开眼前萦绕的浮云,目光扫过怀中睡颜恬淡的小释,像是仿佛联想到了什么有趣的回忆般,露出了丝笑意。而后又悔恨似的收起嘴角那抹笑容。一时表情转换之快,不禁使人好奇。
若是小释见着他那浅笑悠然的样子又会作何想呢?
“唔……”正当秦桑抱着小释走下长剑时,小释也恢复了意识。刚睁开眼冷不防地对上秦桑清冷的眸,惊得小释登时睡意全无。。
“你倒是醒得正是时候,再晚一刻,就把你扔进死人堆里。”
秦桑冷冷的声调总让小释感觉到一种难言的不安,但比起这个更让小释害怕的是他所说的话。四下环望一遭小释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什么样的地方。尽管暗夜看不大清楚,但小释还是能够确定前方无疑是一片修罗场。
秦桑不再开口,径直走向暗夜深处,小释抬脚追了上前去,刚走了几步一股冲鼻的腐烂尸臭立即夺面而来几乎将人的嗅觉剥夺殆尽,小释不由得掩住鼻子。一时间连呼吸都忘了。
籍着云间漏出的几缕月光,小释看清了脚下,一具具凄凉的尸体横陈,尸身上鲜血已经半凝固了,呈现出深黑色,伤口正在化脓的恶臭,小释急忙捂住嘴巴强忍着胸口翻涌的恶心感,却是无法将视线从他们身上挪开,这些尸体宛如泥人般,枯槁的长发缠绕脖颈,张着嘴,摊着胳膊,甚至让人怀疑他们曾经是活生生的人。
这人间的炼狱场!
这场烙印在原本就比任何人都怕看到残酷景象的释的脑海里,成了常年挥之不去的地狱景象。
小释开口想要叫住走在前面的秦桑,迫切地想要弄清楚当下的状况。张开嘴却没发出声,这才想起秦桑那家伙给自己施的禁言术还没解!小释摇摇头,想必开口询问,也不觉得他会理会自己,只是想想现状,不说被敌人掳走,心力交瘁之极一时昏迷,还得跟在敌人背后走上这么条修罗道,小释只觉得自己一定是脑袋进水了。
阵阵阴风挟裹血的气味呼呼掠过头顶。
小释环抱着双臂瑟瑟发抖,单薄的夏衣无法抵御秋夜的冰凉。
也不知在这迷雾中走了多久,忽然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见秦桑并未有停下脚步的意思,小释也只得迈着大步跟着。约摸小半时辰,终于走出了那片迷雾。两人辗转踏上条官道,登时一座城池矗立眼前,城楼火光杳杳,城门不见守卫。
秦桑径直抬脚便进城去了,小释也急忙赶上前,穿过城门时不由得抬头瞥了眼城楼,恰好见城上的匾,楷写三字:沂阳城。
这里竟是沂阳城!?小释心下大惊,原来早已离开不夜城了吗?究竟是如何出得不夜城的?一时之间有点懵了!
小释憋着一肚子疑问又不能去问,只好默不作声地走着。
才发现这城里的光景也是荒凉之极!虽说是夜间,但这偌大的城毫无生气的阴冷确实太不寻常!一时间方才迷雾中的具具尸骸蓦地浮现在眼前。莫不是那些死者竟是这城中百姓?!
这一猜想又把自己吓了一跳。
方才见着的那些尸体大多七零八落,尽皆首身分离。那般骇人的死相想必不是疟疾瘟疫之类的天灾?那难不成是人祸?是有什么人出于某种原因屠城抛尸?小释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如若真是那样,那这座城岂不是危险之极!
不禁抬眼望向秦桑,雨夜中濛濛水汽氤氲了他的青衣,一味前行,头也不回。
诶,怎么说自己也是他劫来的人质,就这样放着就不怕我偷跑了。还是说,他根本不在意我逃跑与否?
小释扭头想想觉得后者可能更合理。
就在小释摇头晃脑思来想去的时候,原本淅淅沥沥的微雨顷刻间变成了瓢泼大雨,哗啦哗啦自头顶泼下当即浇了个透心凉。这下,小释再也顾不上东想西想,拔腿追上秦桑。
两人在这沂阳城中穿梭,绕过长巷,渡过护城河,几经辗转蓄来到一座寺院跟前。小释扯着早已湿透的衣衫,立在廊檐下不住地抖啊抖。一边打量着这寺院。秦桑这才扭头看向一旁瑟瑟发抖的小释:“一会不要多言,哪怕听得一声叹息,你就永远都别想再开口了。”
还说什么不要言语,你倒是把那禁言术解开啊!小释的内心悄悄地这样呐喊。
震耳的雨音笼罩着寺院灰暗的庇檐。
大雨潇潇,敲击着这座古老的寺。积在寺内绿树上润泽的雨气,一切都鲜艳欲滴。
湿润的空气里散发着些微血腥与翠碧混合的气息。
小释跟随秦桑略微加快的步子,穿过大堂,沿着铺着小石子的小道至中庭。
庭内亦是溢满了雨水,流水漫过一枚枚石子,微微闪耀着的青灰色的背脊,汩汩流泻。檐角沾着露水的蜘蛛网也泛着微红灿烂着。
转过回廊行至一厢房,秦桑便停下了脚步。垂眸不语,修长的手握住门闩,迟迟未推开那扇门。
释虽疑问满满,也没催促他。
于是两人就这么立在廊檐下。
正当释盘算着还要傻站多久时。
自厢房内间传来一声细微的咳嗽。
秦桑当即匆匆推开房门,潮湿的门扉因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发出沉闷声响,混杂青蓝的夜气乘着风一起涌进厢房。
释前脚刚迈入屋内,立刻反扣住木门,这才将冷风阻绝在外。回过身来,不曾想看到接下来这一幕。只见秦桑正抱着一个人,神色间具是无措。
隔着不远的距离释看清了秦桑怀中的人。只是一眼,释就再难移开视线。
一袭水墨花纹单衫,腰间束着纯白履带,于男子而言,清瘦至极的身量。
似沉眠的睡颜,眉目韵致,纤妍洁白。静静倚着秦桑的肩,散开来的漆黑长发愈发衬出一张雅洁的面容,自有无言的风雅。
美若樱,雅如兰。
小释的脑袋里蹦出这六字,只觉得契合无比。
“咳……”又是一声轻咳。沉眠的男子,并未睁开眼,恬然的睡颜却似忍受着什么疼痛一般。而这轻不可闻的咳嗽却牵引得秦桑眉目间的不安加深了几分,于是更加用力地拥抱着他。紧紧搂在怀中。
这一幕,入小释眼里来,却觉得两人间似萦绕着莫名厚重的感伤,沉寂地令人忧郁。
啊,这个人于秦桑而言,是无可取代的吧。
释不禁这样觉得。
因为,自己也曾见过那样的眼神。
在瞳的眼里,在小七哥哥的眼里,小释都曾见过那目光。那神色里混杂的不安,心疼,些许无措。
至今小释也未曾真正懂得。
恐怕自己也早已错失了理解那份心情的机会。
这个想法忽然地闪现,无由地惊了自己。
释摇头苦笑,背过身不再去看两人。
这一切的一切,如暴风疾雨铺天盖地直奔着小释而来。孤身一人,手足无措。等待着小释的只有无尽的疑问。无尽的煎熬。无尽的日夜。这无尽长路,自己究竟要浪迹至何处?
释,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回答,只有阵阵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