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要从人独特的处境讲起。人和其它动物一样,都是大自然的产物,但由于人有了自我意识,就走出了动物的王国。虽然他依旧是自然的一部分,但他已经超越了自然。一旦被逐出伊甸园,就再难以返回了。所以人只能寻找一种新的和谐,人间的和谐。
在茫茫宇宙中,人是多么脆弱和孤独的生灵呵!他的生命是多么短促和无常,他在自然和社会的压力下是多么孤苦伶仃!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和自然的永远的分离。他像一个囚徒一样,被囚禁在自然之外。如果他不能从这个牢房中伸出手来,与他人、与外界拥抱结合,他迟早会发疯的。
除了爱,没有什么能拯救他。
然而,现代人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爱的荒漠中。
先看胞爱,这是一种最普遍的爱,也就是对任何其他人的关心、责任感,对人类的爱。在现代的市场社会中,这种爱却成了稀缺资源。
是的,今天的人类似乎更彬彬有礼了,更讲究绅士风度了。但在这种繁琐的礼节背后,我们看到的却是虚伪和做作。礼貌,巧妙地掩饰着爱的贫乏。在现代市场社会,人与人的关系实际上是两个活机器之间互相利用的关系。老板利用他的雇工,售货员利用他的顾客。
我们的商场提倡“微笑服务”,这副笑脸能有多少真诚呢?在笑脸背后,算计的其实是你的钱包。当然,你没有买东西,他们依然笑脸相送,这只不过是放长线钓大鱼,因为你依然是他们潜在的顾客,今天不买明天还会买的,他们的投资总会得到回报。
再看我们周围铺天盖地的广告,表面上看,的确是把顾客当上帝的,但细细一研究,就会发现许多的夸张,许多的欺骗,许多的故弄玄虚。其实,这就像制造了一个陷阱,上面栽满了鲜花,专等你来采摘。
我们今天的市场上为什么出现了那么多假冒伪劣产品?那就是因为这些商家完全把顾客当人,而是把他们当作实现自己利益的工具。那些卖病猪肉、假酒假药的人们,那些做杀人生意的人们,只不过是把这种普遍的观念极端化了。
同事之间的关系怎样呢?表面上看,他们客客气气,相敬如宾,但他们相互之间却充满了戒备。每个人都是自己潜在的对手,他们时刻在暗中默默地较量。在共同的利益面前,他们或许可以短暂地合作,但遇到利益相冲突的时候,他们甚至不惜落井下石。
在这个由“原子”组成的现代社会中,每个人都和别人相脱离,只有在各人的利益和相互利用的需要才将人们结合在一起。所以现代人很欣赏一句名言:“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朋友。”利己主义的原则渗透在我们的日常交往中,“人人为自己,上帝为大家”成了现代人的信条。但是,人毕竟是一种社会动物,他需要与他人分享快乐,需要他人的帮助,需要有一种集体感。这种要求表现在公共生活中。我们纳税,我们守法,我们服兵役,我们响应国家的号召捐款救灾,因为这是我们的义务,但对许多人来说,这并非是一种爱的投入,感情的投入,而是一种额外的行善之举,一种“例行公事”。
我认识一位有点官职的人,其所在地区的政府搞了一项慈善活动,要求每一位处级干部“结对子”帮助一位贫苦地区小学生完成学业。这位“处座”当然是尽责的,按时把学费送给这个孩子。出于感激,受他资助的孩子进城看他,并带来了自己的土特产。他看到孩子穿得破破烂烂,脸脏兮兮的,居然没有和这位把他当恩人的孩子吃顿饭就给了点钱打发走了,并告诉他以后别来看他了,学费会按时寄的。孩子一离开,他就把那些土特产扔了。
其实,贫困孩子缺乏的并不仅仅是钱,更是社会的尊重和他人的爱心。这位“处座”从义务和责任上,确实可以说是尽职尽责了,但他丢掉的是那个孩子最饥渴的东西。
现代人对政治的淡漠、对关系到全社会、全人类的问题的淡漠,已经成了常态,反之,一些把全副精力投入到对社会有利的事业中的人则往往被看作“神经病”和“怪人”,要不就被怀疑为“沽名钓誉”。从图书市场的变化就能显著地看出这一点。在80年代,一本议论国家大事的书,一本抨击时政的书动辄就能发行到10几万册,但到了商业化气息较浓的90年代,这类书的销路一路下滑。置身今天的书店里,进入我们视野的几乎是清一律的个人致富指南、健康顾问、心理调节、自励自助的读物,可见,人们对社会、人类的关心和爱越来越淡漠,而把自我当作生活的中心。比如对环境和生态恶化这个问题,大部分人并非没有意识到,但他们认为这些问题和自己的现实生活关系不大,也比较遥远,还是让别人来管吧。所以,许多工厂的老板明知自己的厂子给当地的环境带来巨大污染,依然要生产。而管理部门只要收到足够的罚款或污染治理费,就可以不再过问。因为在个人和集团的利益与公共的利益之间,他们的利己主义原则要求他们选择前者。许多人对腐败问题牢骚满腹,可是自己遇到腐败的机会也是当仁不让。
那么,人类千百年来歌颂礼赞的爱情在现代社会还能保留那份纯洁吗?
回答是否定的。在我们这个功能主义的社会,爱情已经从艺术堕落为技术。
作为艺术的爱情是一种全身心投入的活动,他们处在一种完美的融合之中,不依赖什么技术指导,不依赖什么爱情顾问,一切都非常自然。
现代人却过于迷信机能,在日常生活中这样的事例比比皆是。这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机械的世界,机械是没有感情的,我们运用机械,关注的不是机械这个实体本身,而是它的机能,而是能让机能充分发挥出来的技术。渐渐地,我们便习惯了把这种思维方式普遍化,用它来看待一切事物,也包括人和人的活动。正是在这种观念下,我们发明了大量“用完即扔”的一次性用具。就拿喝水这个我们最平常的生活琐事看,过去,我们喝水用瓷杯或玻璃杯喝,喝过水以后,我们要把杯子洗刷干净。可是现在,虽然我们有了更漂亮的瓷杯和玻璃杯,可是我们却更经常地使用塑料杯和纸杯。它的确给我们带来了方便,使我们免去了清洗的麻烦。如今,在我们周围,不知有多少类似的一次性用品在被使用!对我们来说,杯子本身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饮水这种机能。
这种机能主义的世界观不可能不影响到人们对爱情的看法。现代人忽略了爱的实体,忽略了你爱的是这个人,爱的是他的一切,却把专注点放到爱的机能上,放在性的满足上。人们把性满足当作爱的基础,把婚姻的不幸归结于夫妻间性生活的不和谐,或者缺乏足够的性知识。于是许多婚姻专家开出了许多疗救不幸婚姻的处方,那就是如何增加你的性感,如何使你的性生活更和谐。大众化的报刊、书籍几乎随时可以看到对正确的性行为和性技巧的传授,心理医生为你分析性心理,帮助你克服性的心理障碍。而性保健品则向你许诺有了它的协助,你就能得到更满意的性生活。这一切都包含着一种潜在的观念:爱是性满足的结果,男女双方只要学会默契配合、相互间做到性满足,他们就会彼此相爱。这种观点与一般人的幻想不谋而合:正确地使用技术,不仅可以解决生产上的许多问题,而且可以解决人类的一切问题。
然而,这完全是一种误解,真实的情况恰恰相反。爱不是性满足的结果,性的愉快乃至所谓性技术的知识,反倒是爱的结果。从众多的心理分析案例中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女子的性冷淡和男子的性欲缺乏,其原因不在于缺少正确的性技巧和性知识,而在于受到抑制使其爱不起来。对异性的反感是问题所在,这种反感阻止一个人把自己完全给予另一个人。如果一个性抑制者能够从反感中解脱出来而达到爱的状态,他们的性问题就得到了解决。如果不是这样,再伟大的性技巧大师也无能为力。
渐渐地,由于完全把婚姻的幸与不幸归结于性的看法受到了怀疑,于是我们的婚姻专家又把这种技术和机能扩展到夫妻相处的机能上来。在浩如烟海的关于幸福婚姻的文章中,所描绘的理想婚姻都是那些顺利地发挥了功能的人。婚姻专家喋喋不休地告诉人们,丈夫应该“理解”妻子,帮助妻子;他应赞不绝口地评论妻子的新衣服和妻子做的菜肴;他应避免当着妻子的面谈论别的女人;他应在妻子的生日送给令妻子惊喜的礼物。同样,当丈夫发脾气时,妻子应该理解他,默默地侍奉他;当他谈论工作中遇到的烦恼时,要聚精会神地倾听他;当他喝多了酒或回家晚了的时候,妻子不该生气。
按照这种观念,一个好妻子或一个好丈夫,就像公司里的一个好职员一样,要尽职尽责,不管自己内心是否愿意这样做,这样,婚姻就演变为一种“例行公事”,一对夫妇就像做戏一样尽心尽力地表演着自己的角色。这样的夫妻表面看上去似乎很融洽,两人相敬如宾,努力尽着自己的义务,但他们终其一生,都形同路人。他们不会做到灵与肉的结合,充其量是一个高超的婚姻技师。这样的家庭没有爱的氛围,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人生的庇护所。
过去我们总是赞美爱情是不朽的,难道现在还是不朽的吗?恐怕很难如此说了。在我们这个崇尚机能的运动型社会,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在前现代社会,我们对自己使用的物品有一种深深的依恋,我们的老房子、祖辈传下来的家具、我们的床和桌子、我们的餐具,都有许多故事可讲,都是我们生活的见证,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中不可替代的一部分。睹物思人,见景生情,这些成语正是这种依恋感的写照。而在今天,技术的快速发展要求人们不断地舍弃旧的东西,不断更新旧的东西,因为我们的物质空间和心理空间都是有限的,过多的怀旧,过多地保存,将会造成实体过剩。所以,喜新厌旧成为美德,不断舍弃成了时尚。同时,我们还发展了这样一种观念,没有什么是不可代替的。比如,流水线上的任何一个岗位,都可以随时换人,而并不影响机器的运转。随着技术的发达,许多岗位由机器来代替人,过去一个千人的工厂现在只要少数几个技术人员就可以支撑。而且有人预测,计算机技术的发达终将制造出一批可以任人役使的现代奴隶来代替人进行大部分的体力和脑力工作。
人们对待感情、对待爱情,受到这种观念的影响,不像过去那样专一了,不像那样执着了。现代人的婚姻和爱情往往是杯水主义的,他们更关心的是爱的机能,而不是爱的对象,所以现代人可以像扔弃一个纸杯那样扔弃自己的爱人和情人,不断变换新的情人,不断追求新的刺激。同时,商家们还制造出各种机械工具,来代替活生生的男人和女人,满足他们的性欲。而各种大众娱乐手段如电视、光碟等却在不断制造出浪漫的爱情故事,代替真实的爱情经历。
然而,爱的本质不执着于机能,而是执着于实体。现代人的这种机能主义的“爱”,实际上是爱情濒临危机和破产的表现。
在我们这个把技术看得至高无上的时代,人们的思维出现了一种新的抽象,那就是抽去工作过程,只重结果的方式,这种思维方式也在直接威胁着爱的生长。
今天,借助于技术的进步,我们处处都在享受快捷方便的好处:速食面、速溶咖啡、速冻饺子、速递邮件、速配婚姻……方便固然是方便,但却失去了许多人生不可缺少的体验和乐趣。我常常想起小时候吃糕的情景,那时,一大早起来就要把黄米磨成面粉,推着磨一圈圈地跑当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面磨好后,要一层层洒在蒸笼里,用旺火蒸熟,然后用力和成面团,再捏成圆片,包上豆沙馅儿,放进烧得滚热的油锅里炸。整个过程需要半天时间,其中投入的往往是一家人的辛劳。辛苦是辛苦,但当我们吃到自己亲手炸的油糕时,那种兴奋,那种香甜,也是买现成的或速食的食品所永远无法体会的。
再一个例子是登山。过去登山,是必须真正攀登的。从山脚到顶峰,不知要经过多少艰难险阻,不知要有多少意想不到的情况。然而,正因为旅途有各种各样并非预先料到的插曲,登山才平添了许多情趣和刺激。遇到困难是,大家如能互相帮助,克服困难,就会从疲劳中感到愉快。这种运动是含有过程的。如今,缆车的发明给了人们偷懒的理由,多数人都是乘缆车上去的。本来,要享受“无限风光在险峰”的感觉是要经历一番艰辛和冒险的,也就是说要有过程的,而现在登山的过程被舍弃了,或者说是被大大压缩了,这就是只看重效果的技术抽象。登山变得像逛公园一样轻松了,本来要经过漫长而艰辛的努力才能获得的结果,在机械技术的推动下变得轻而易举地就可以得到。
这种技术抽象何以对爱带来很大的威胁呢?这要从哲学上来追根溯源。
技术至上的社会的特点是最大限度地压缩过程,效果就是一切,也就是说,过程所具有的时间性被技术压缩掉了,效果所具有的空间性相应地突出了,注重了空间,冷落了时间。当然,我们不能无视人类肉体存在的空间性,但我们同样不能忽视人类意识的时间性。时间性是意识的本质,这是许多哲学家如海德格尔早已论述过的。如果说技术的抽象压缩了过程的时间性,那么它也使人类所具有的时间性虚无化了。
爱作为一种意识,它的本质当然也是其时间性,如果将时间性从爱中抽离出去,爱不就成为一个空空的躯壳了吗?
还以情爱为例。今天我们这个时代,交通、通讯技术的发达,男女交往的场所的增加,使爱情越来越快餐化,恋爱的过程大大压缩了,婚前性行为在青年人中得到了广泛的认可。在一次短短的旅途中,在一次短短的聚餐中,就能使两个人闪电般地结合。结合得快,分手得也快,有的今天结婚,明天就离婚。这种爱情和婚姻固然是讲“效率”的,但这样轻易的结合充其量不过是性的结合,而很少是真正的刻骨铭心的爱。这样的爱,根本经不起任何考验,一遇一点小小的风雨,他们的爱情小舟就会倾覆。要不我们现在到处是离异的男女,而且离婚率还在不断刷新记录呢?
岂止是爱情受到了威胁,我们的亲情,我们的人类之爱,都在面临着危机。
以丑为美的痞子时代
每一个时代都有一种大众崇拜的偶像和性格,比如说魏晋时代的人欣赏的是落拓不羁、行为怪异的风度,而中世纪的欧洲人却欣赏典雅俭朴的风格,工业革命初期的欧洲崇尚的是鲁宾逊那样的冒险和开拓精神。
那么我们这个时代的大众偶像是什么呢?
从我们崇拜的明星身上,我们完全可以看出我们的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