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皮先生有些矮,还稍微胖了些,看似憨厚老实,实际上他有一些女人气。
那天下午,我们到皮先生家喝下午茶。对他所收集的德勒斯登牧羊女像及年代不同的家具非常喜爱。他住在宗教改革时代所破坏的一块废墟附近。
他的房间一点都不像个男人的房间,窗帘和椅垫都是用最昂贵的柔色丝料做成的。
皮先生一边对我们展示解说他收藏的珍品,一边抖动着他肥胖的小手。说到他从意大利维罗纳把那些宝贝带回来的情形,他的声音更升到了高八度。
乔安娜和我都很喜欢古玩,所以也很了解他的心情。
“能够得到两位这么有见识的人加入我们的小团体,真是太荣幸、太荣幸了。你们知道,这附近的那些好人,都只是些淳朴的乡下人,对艺术品一点都不懂,也没有丝毫兴趣。他们的房子里啊——看了真会叫你流眼泪,亲爱的小姐,我敢保证一定会让你伤心得痛哭流涕。或许——你已经有过亲身体验了吧?”
乔安娜摇摇头,说还没有。
“你们现在住的房子,”皮先生又说,“就是爱蜜莉·巴顿小姐的房子,也很有吸引力,她收藏了几样好东西,相当好,其中有一、两件真可以说是一流的。她本人也有鉴赏力——不过我不知道是不是跟我一样好。我有时候也担心,她喜欢把东西保持原状,倒不是为了别的原因,而是因为她母亲以前一直是那样保持着。”
他又把注意力移到我身上,声音也变了,从一个全神贯注的艺术家,变成平淡单调的闲聊:
“你一点都不认识她们一家人?不认识?——噢,是房屋掮客介绍的。可是,亲爱的,你实在应该认识那一家人!我搬到这儿来的时候,她母亲还在世。实在是个很难令人相信的人——太难、太难相信了!怪物!完完全全的怪物!那种老式的维多利亚怪物,全心全力照顾她女儿,对,就是这么回事。她的身材很高大,五个女儿就整天围在她身边。‘我家那些女孩呀!’她老是这么提起那些女儿。女孩!老天,当时,最大的那个都已经六十多岁了。‘那些笨女孩!’她偶尔也会这么叫她们。她们就像黑奴一样,跟在她身边拿东西、当应声虫。到了晚上十点,她们一定得上床睡觉,卧房里不准升火,也不准邀请朋友到家里来玩,真没听过这种事。你知道,她看不起她们,因为她们没结婚。可是事实上像她那样安排她们的生活,她们根本不可能碰上什么人。我相信爱蜜莉或者爱妮斯曾经跟一个副牧师有过感情,可是他的家庭环境不够好,做妈妈的马上就阻止了这件事!”
“听起来像小说一样。”乔安娜说。
“喔,亲爱的,一点都没错。后来,那个可怕的老女人死了,当然,那时候还不算太迟。她们只是继续住在那儿,低声谈论妈妈希望她们过的日子。就连整修她的房间时,她们都觉得仿佛亵渎了什么神圣的东西。不过她们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在那住家下去,倒也能够自得其乐。可惜,她们的体力都不很好,一个个相继死了。爱迪丝是染上流行感冒死的。咪妮动了一次手术,始终没有复元,也接着死了。可怜的玛柏中风之后,爱蜜莉全心全力地照顾她,事实上,那个可怜的女人除了照顾她整整十年之外,什么事都没做。她是个可爱的人,你不觉得吗?就像一件德勒斯登的古物一样,可惜她遭到经济困难——不过当然啦,所有的投资全都贬值了。”
“我们住在她屋子里,老觉得有点可怕。”乔安娜说。
“噢,别这样,亲爱的小姐,不要存着这种想法。她那个亲爱的佛罗伦斯对她非常忠心,她也亲口告诉我,她觉得自己实在太幸运了。”
“那间房子,”我说,“有一种很令人感到安慰的气氛。”
皮先生迅速瞄了我一眼。
“喔?是吗?你真的觉得这样?这一点倒很有趣。我不知道,你明白,是的,我不知道。”
“你指的是什么,皮先生?”乔安娜问。
皮先生伸伸他的胖手,说:
“没什么,没什么。有时候,人就是不太明白某些事情。
你知道,我很相信气氛。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感觉,对墙壁和家俱都有某种印象。”
我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看看四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儿的气氛。奇怪的是,我仿佛觉得它什么气氛都没有,这才是最值得人注意的事。
我一直思考着这一点,所以没有留意到乔安娜和主人之间的对话。直到乔安娜开始向主人道别,我才仿佛突然清醒过来,立刻回到现实里,也向主人道别。
我们一起走到大厅,快到前门时,一封信从信箱口掉进来,落在地板上。
“下午的信送来了,”皮先生一边捡起信,一边说,“好了,亲爱的年轻人,你们还会再来,对不对?能跟有见识的人聊聊真好,你们知道,在这种平静的小地方,从来都不会发生什么大事。”
说完,他跟我们握了两次手,又用夸张的小心动作扶我上车。乔安娜发动车子,小心绕过一块草地,然后打直方向盘,伸手向站在门前阶上的主人道别,我也俯身向前对他挥挥手。
可是我们的道别却没受到主人注意,皮先生打开信封。
他站在楼梯上看起信来。
乔安娜曾经形容他像一个粉红色的可爱胖天使,他此刻看起来仍然很胖,却一点都不像天使了。他的脸胀成紫黑色。因为生气和惊讶,而扭曲得变了型。
对了,还有恐惧。同时,我也发觉那个信封相当眼熟。不过我当时并没想到那代表什么,就像有时候我们会下意识地注意到某些事情,却不知道自己正在注意。
“老天,”乔安娜说,“这个可怜的宝贝怎么了?”“我猜,”我说,“恐怕又是那双隐藏的怪手在作怪。”她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车子都偏了方向。“小心点,大小姐。”我说。
乔安娜重新注意着路面,一边皱眉说:“你是说像你接到的那封一样。”“我是这么猜想。”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乔安娜问,“看起来就像英国所能找到的最纯洁、最安静、最和谐的一小块乐土。”
“套句皮先生的话,这块宁静的小地方,从来都不会发生任何事,”我插嘴道,“可惜他这句话说得不是时候,偏偏在这当儿出了事。”
“杰利,”乔安娜说,“我——我想我不喜欢这种事。”
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恐惧。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也不喜欢这种事……这么一个安静详和的快乐村镇——谁想到背后却隐藏着某种邪恶……这时候,我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已经有了预感……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2
有一天,我们到辛明顿家玩桥牌。
辛明顿太太谈到梅根时所说的一番话,使我感到相当困惑。
她说:
“这个可怜的孩子太笨了。孩子们都一样,刚离开学校,还没完全长大之前,都是这样子。”
乔安娜亲切地说:“可是梅根已经二十岁了,对吗?”“喔,对,对,当然。可是,她的心理还不够成熟,完全像个小孩子。我却觉得这样很好,女孩子最好不要成熟太快。”她笑了笑,“我想,所有做母亲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永远不要长大。”
“我不懂为什么,”乔安娜说,“可是要是一个人有个小孩,身材已经长得很高大,智力却始终停留在六岁,实在是有点别扭。”
辛明顿太太看来不大高兴,说柏顿小姐不应该按字面解释别人的话。
我觉得乔安娜的问话没什么不对,或许是因为我并不很喜欢辛明顿太太。在她那有气无力略带往日残余风韵的面貌之后,我想,必然隐藏着自私贪婪的本性。
乔安娜不怀好意地问辛明顿太太,是不是要为梅根举行一次舞会。
“舞会?”辛明顿太太看来既惊奇又觉得好笑,“噢,不,我们家不喜欢那种事情。”
“我懂了,只举行网球比赛那些的。”
“我们家网球场也好几年没人用了,理查和我都不打网球。我想,或许等男孩子长大之后——喔,梅根会有很多事做的。你们知道,她只要无所事事地到处逛逛,就觉得很高兴了。我看看,该我出牌了吧。”
我们驾车回家时,乔安娜不高兴地用力踩在变速板上,车子猛然向前一跳。
“我真替那个女孩难过。”“梅根?”
“是啊,她母亲根本不喜欢她。”
“噢,别想得太远,乔安娜,情形没那么严重。”“不,本来就是这样,很多做母亲的都不喜欢自己的子女。
梅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一定很尴尬,因为她扰乱了辛明顿式的生活方式。没有她,这种生活才完整,对一个敏感的人来说,这是最难过的感受——而她,就是一个敏感的女孩。”
“嗯,”我说,“我想是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
乔安娜忽然顽皮地笑了笑,说:“那个女家庭教师的事,对你真是可惜。”“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庄严地说。
“胡说,你每次看她的时候,脸上就露出男性的懊恼。我同意你的看法,这真是暴殄天物,而这附近也没有其他人配得上你——除非你去追爱美·葛理菲。”
“上帝原谅你,”我耸耸肩,“无论如何,你又何必那么替我的恋爱操心?你自己呢?亲爱的女孩,你在这儿也需要有一点娱乐,可惜就是没有天才落魄到这个地方,看来你只好投进欧文·葛理菲的怀里,他是这儿唯一合格的男性了。”
乔安娜摇摇头,说:“葛理菲医生不喜欢我。”“他没什么机会见到你。”
“他已经看得够清楚了,只要在街上老远看到我,就会绕到对街去。”
“真是奇怪的反应,”我同情地说,“也是你最不习惯的一种反应。”
乔安娜默默驾车进入小佛兹的大门,来到车房。
她说:
“你说的也许有点道理,任何人都用不着特别走到对街避免见我,那样实在太没礼貌了。”
“我懂了,”我说,“你要用冷静的头脑猎取那个男人。”
“嗯,我不喜欢别人逃避我。”
我小心翼翼地慢慢下车,撑好拐杖,又对我妹妹忠告道:
“我告诉你,小女孩,欧文·葛理菲可不像你过去那些温驯、爱发牢骚的年轻艺术家。要是你这次稍不小心,一定会惹上麻烦。那家伙可能很危险喔!”
“喔?你真的这么想?”乔安娜的声音中似乎带着雀跃期盼的心情。
“放那个可怜的家伙一马吧。”我严厉地说。
“那他在街上看到我,又何必绕到对街去呢?”“你们女人全都一样,抓住一点就死不放松。要是我没弄错的话,他姐姐一定也会跟你作对。”
“反正她早就不喜欢我了。”乔安娜若有所思地说。“我们是来找安宁平静的,我希望我们能够切实做到。”可是事实上,“安宁”和“平静”却是我们最难得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