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时,叶子第一次开了口,让花子种一畦香菜。菜种是叶子带来的,花子翻了一畦地,将香菜播种了。种香菜的泥土是仔细揉捏过的,没一星半点的粗砺。下种前撒了肥料,将土地翻来覆去倒腾了三四次。管理时,他又给香菜开了小灶,隔三差五浇水施肥。这香菜似乎知晓他的心情,一个劲地往上蹿,不出半个月,泥土上就耸了厚厚一层翠绿。有几次叶子走到地边察看香菜的长势,都带着笑脸离开了。可香菜真正泼辣起来时,叶子不见了踪影,半个多月都没到河湾来。花子猜测,叶子一家可能外出了,要不然不会隔这么久。过几天,花子在菜地里精挑细拣摘了些菜,拉着花婆婆给叶子送去。他们在小区的门口让保安挡住了。我找叶子。花子说。什么叶子枝丫的,这儿没这个人。保安的脸黑得像锅底。她住在十七楼。花子说。十七楼的人多着呢。保安依旧没有好声气。花子将风子和叶子的穿着长相描述得给保安听,口干舌燥说了老半天,保安将花子和花婆婆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才问,你说的是风老板?花子赶忙接过话头说,就是。那你将菜放这儿吧,我转交给他。保安从花子手中接过菜篮子,放在值班室的地板上。花子还想说话,保安转过身,再也不理会他了。之后,花子捡破烂时几次去找叶子,都让保安挡在了小区门口。
转眼春天到了,那畦香菜沐了雨露疯长,都漫过花子的膝头了。他始终没动那畦香菜,花婆婆受了花子的叮嘱,从来没碰过香菜一指头。香菜还在往上蹿,散了枝,又散了叶,开了一身白色的碎花,最后结了一树的香菜籽。香菜籽很快饱满了,泛黄了,可依然不见叶子的身影。花子猜想,叶子他们可能不再来河湾摘菜了,毕竟得不偿失,浪费了好多冤枉钱。花子有些怅然,那一畦香菜籽收获了,让花婆婆晒干,装了几塑料瓶。花子拿定主意,秋天时再种上一畦香菜,如果叶子来了,那畦香菜就是叶子的,她不来,就拿去卖了,将钱给她留着。
花子又回到了以前的轨道,少了叶子的五千元收入,得多些时间捡破烂。不过菜地也不会空着,该种什么仍然种什么,吃不完的菜仍就拿去卖。一茬新菜冒出头时,也是叶子约定的一年期限快到头了。花子还存了一丝侥幸,希望叶子会突然到来。左盼望,右盼望,跑进河湾的却是个疯疯癫癫的姑娘,一脑头发乱蓬蓬的,像个鸡窝。年纪不大,不过二十来岁,说起话来就像湍急了的河水,咕咕噜噜的,见了花子就问是不是花子爷爷,问得他满脸愕然。姑娘的名字叫水草,难怪头发梳得怪样,原本就是簇水草嘛。水草给花子带来了五千元钱,还给了页菜单,记录着半纸的菜名。你发财了,这是风哥给的。水草说。花子才明白,水草是那个叫风子的男人派来的。叶子呢?花子问水草。什么叶子?老树叶还是烂树叶?茶树叶还是枫树叶?水草噘着嘴,咕咕嘟嘟反问了一大串。我是问风子的老婆,叶子。花子皱起了眉头,一字一顿地说。风哥的女人不叫叶子,叫西子。水草拿捏着花子的腔调,一字一顿回答他。胡说。花子忍不住上了火。格格,那叫叶子的女人让风哥踢了。水草的脑袋晃得像只吊瓜。踢了?花子不解。花子爷爷,就是离婚了,让风哥哥丢弃了。水草说。那你是风子什么人?花子问。我是他请的保姆。水草说。
花子怎么也想不到叶子会让人踢了,八成风子是个疯子。这城里的人真不可思议,什么都会往外丢,好端端的一个女人,眨眼就当垃圾给扔了。花婆婆听说也是沉默了好半天,末了就是抹眼泪,一双眼圈都抹红了。丢弃的破烂有人捡,这丢弃的人会落到谁的手里呢。花子叹口气,心里头不是滋味,很少喝酒的他,让花婆婆拿出仅存的半瓶酒,喝了个酩酊大醉,花婆婆费了吃奶的劲,连背带拱才将花子弄上床。
水草送过来的菜单都是些常见的菜,只有一样难侍候,就是韭黄。花子跑到城郊的菜地里见证了一回韭黄,回到河湾照葫芦画瓢,种了一畦韭黄。这摘菜的事有水草忙活着,那个叫西子的女人一次也没来过河湾。水草的性格恰好同叶子相反,一张嘴整天咕噜个不休,只要有她在,河湾里就没有安静的时候。花子试着问过水草,叶子为什么离了婚。水草说,她是让风哥踢了。花子压着性子又问,疯子为什么踢了她。水草的回答更是噎死人。水草说,踢就踢了呗,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踢了又不是找不到男人,再找过一个呗。三条腿的青蛙没有,四条腿的癞蛤蟆满街都是。瞅着没心没肺的水草,花子再也没有说下去的兴致,拖着腿走开了。
水草并不在意花子的反感,照旧有说有笑,口无遮拦。花婆婆让她逗得都合不拢嘴了,花子也由着她,花婆婆难得见笑脸。花子想,如果谷子在,花婆婆会不会这样开心。水草除了陪着花婆婆说说笑笑,时不时会给花婆婆带些零食,都是花子没吃过的。有香辣鱼片,蛋黄派,巧克力,更多的都是叫不上名字的玩意儿。花子劝水草别糟蹋钱,水草却一嘟嘴,都是西子的,不吃白不吃。毕竟是主人家的东西,自己吃也就罢了,还拿来给别人吃。花子总觉得不合适,让花婆婆别再接收水草的东西,水草死活不依,还撒娇,奶奶奶奶叫个不停。我要是不吃不拿,最终也会让他们扔了。水草的理由很充足。水草说的并不假,这城里人就是糟践人,糟践东西。花子曾在垃圾箱里捡到过腊肉,用河水洗净了,放在锅里蒸熟,吃起来照样香喷喷的。好好的一块腊肉当垃圾给扔了,好端端的一个女人也当破烂给扔了。
有一次,花子问水草,知不知道叶子现在哪儿。我见都没见过她,鬼知道在哪。水草的话顶死人,可她就是这个脾性。花子问不到叶子的任何线索,只有自己去寻找。他在叶子住过的那幢高楼附近转悠过好多次,只见着水草进出,偶尔也能碰到风子和一个头发半黄半红的女人,走出高楼钻进小车一溜烟走了。就是一次也没碰到过叶子。以后花子捡破烂时多留了个心眼,有几次在菜市场附近见过几个女人,从背影看有几分像叶子,追过去却发现不是。最终是在一条巷子的深处遇到叶子的,她还是原来那模样,一身的白,静悄悄的,像一树洁白的萝卜花。她脸上的水色却不见得好,有些干涩,见不到光泽。见了花子并不意外,浅浅笑过侧身进了一扇门,也没邀请花子进屋坐坐。花子也没打算进屋,空着手,一身邋遢,不好意思进去。过两天,花子摘了些菜,都是叶子之前惯常摘的菜,用塑料袋装了,送到巷子里。叶子开门时很沉静,见不着惊喜也见不着热情。屋子里有些暗,又有些空荡。花子将菜交到叶子手上,叶子终于说了句话,喝口水吧?花子说,我不干呢,不喝。叶子没再多话,花子夹着蛇皮袋转身出了巷子。
接下来的日子,花子隔个两三天就给叶子送一次菜,有时叶子不在屋子里,就将菜放在窗台上。叶子推辞过,别送了,留着卖钱吧。花子说,能卖几个钱,只要你不嫌弃。有几次叶子端了水给花子喝,花子从来没接过她的杯子。叶子的杯子是那么洁净,他要是接过杯子,怕是会留下几根腌臜的手指印。秋天时,花子将收获的香菜籽撒播了,种了一畦香菜,长到半尺高,给叶子拔了一小捆。叶子收到香菜,眼圈突然红了,就差没掉出泪来。花子莫明其妙想,如果有个叶子一样的女儿该多好啊,加上谷子,就是儿孙满堂了。他张了几次嘴,都将话咽了回去。他说不出口,也不敢说出口。回转身,顺着来时的路出了巷子。
谷子理解花子的辛苦,接连几个假期都没回来,在省城找了家教,或是去餐馆洗碗端菜。谷子大半的支出仍旧靠花子捡破烂。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另年秋天,水草过了风子的话,让花子种些油菜,西子喜欢吃油菜蕻。花子依言播了一块油菜苗,分栽了,油菜比香菜来得快,转眼根壮叶肥了。再往上冲,油菜蕻就老了,没法做菜了。事情又重复了种香菜的老路,水草始终没来摘油菜蕻。花子想,不来了正好,清静。花婆婆倒是念叨了些日子,这水草怎么不来了呢。有可能那个叫西子的女人让风子给踢了。花子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