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子的菜地成了河湾里一道独特的风景。只要进了河湾的人,都免不了在菜地边停留片刻。冬瓜是毛茸茸的狗崽,丝瓜是身材细瘦的骨感美人,南瓜是大腹便便的男人,挺着啤酒肚。辣椒一半红一半绿,茄子满身的紫,西红柿红了半边天。除了观看满园的蔬菜,他们还饶有兴致追着花子的脚步,瞅他瘸着腿施肥,捉虫,锄地,直到花子收了工,才恋恋不舍走开。有人不打算空手而归,问花子买些蔬菜,一根丝瓜,两扎豆角,几只茄子,一把空心菜。到后来,花子的菜不必挑到菜市场,在河湾里就能卖个干净。
这进入河湾的大多都是经常往来的人,一来二去,同花子就熟识了。偶尔会有一两张陌生的脸谱,来过一次,过个三四个月甚至半年,再来一次。这种人花子记不住,也没必要记住。那天见到的一对男女,可能就是这样的人物,他们来过几次或是第一次来,花子不知道,对他们的脸没任何印象。男人偏瘦,是个中年人,四十岁的样子,一脸白净,戴副眼镜,白衬衫,挺刮的西裤,头发油抹水亮,脚上的皮鞋照得见人影。女人不胖不瘦,流着一头黑色的卷发,一身洁白,袅袅立立。女人也架了副眼镜,脸上比男人多了几份和善。花子不觉多看了女人几眼。他们在一丛南瓜藤叶边收住脚步,女人蹲下身去摘一朵南瓜花,那是朵雄花,不结南瓜的。这南瓜花很好吃的。这是男人在说话,声音有些阴。女人听男人说到吃,抬头看了男人一眼,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去,并且将身子站直了。之后他们偎在一块,朝花子张望,一边小声说着什么。男人叫女人叶子,花子瞅瞅叶子,这叶子可不是南瓜叶,她没有南瓜叶的肥大,也不是丝瓜叶,她没有丝瓜叶的粗砺,倒有些像苦瓜叶,细嫩,有几分袅娜。女人叫男人风子。疯子?花子疑心自己听错了,竟然有人叫这名字,不禁哑然失笑。
这般洁净的两个人就守在花子的菜地边。花子正在给菜地施肥,屎臭尿臊的,别的人都捂着鼻子绕开了。花子的肥料来得轻便,在菜地的角落挖个坑,树几块木板,就成了简易的厕所。靠了这间厕所,花子有了用不完的肥料,菜地因此生机盎然。那对男女一步也没走开,决意等到花子的表演结束。花子有些不自在,腿脚跟着不自然,只能拖着粪桶走。花子巴不得他们早一分钟离开,左等右等,他们根本没有离开的动静。花子只有加快自己的速度,草草浇了些地,扔了粪桶,手也没洗,就朝木头房子退。走了没三步远,那对男女突然奔下菜地,将他的去路挡住了。花子懵懵懂懂看着他们,不知道拦着他想干什么。扭头瞄一眼木头房子,不见花婆婆的影子,她肯定在忙着整理那些捡回来的破烂。
老伯,这菜是种着卖的?问话的是叫叶子的女人,她的嘴角有颗小黑痣,说话时它跟着忽闪忽闪。她的声音软得让人没法拒绝回答。
嗯,也卖。花子说。
叶子的嘴微微张着,小黑痣悬在半空,像是听不懂花子的话。花子只得补充说,都是种给自己吃的,吃不完的才卖。男人拧拧眉头,脸上滑过一丝不悦,想说话又没说出来,转过脸朝竹林张望。刚巧有几个人从林子里钻出来,往花子的菜地走了过来。
那能不能卖些菜给我们?叶子问得轻声细语。
可以呀。花子揪紧的胸口放松了,他们不过是买菜的。花子扫了圈菜地,辣椒茄子刚施过肥,空心菜也刚割了一茬,只有丝瓜苦瓜吊满了瓜架。苦瓜还是丝瓜?花子边问,边向瓜架走。老伯,别着急呀。叶子将他拦住了。花子收住脚步,一头雾水瞧着女人。老伯,你能不能将我们一家人吃的蔬菜承包了?我们一家就三口人。叶子解释说,我们不会亏待你的,一年给你三千元。三千元不是个小数目,花子没算计过一年剩余的菜到底能卖多少钱,能不能供应一家人的蔬菜是个未知数。另外有个心病,这地毕竟是捡来的,能种多久他做不了主。犹豫时,男人和女人都盯着花子的脸,以为嫌钱少了。给你五千吧。这菜不能施化肥,也不能打农药。男人的口气很粗,好像花子已经答应了。摘苦瓜啊。摘丝瓜嗬。从竹林钻出来的几个人嚷嚷着,朝瓜架跑了过去。这菜我买下了,不卖了。男人冲那拨人叫喊,一边挥着手驱逐他们。那几个人以为男人开玩笑,雀跃着奔到瓜架下,很快就有几只苦瓜丝瓜落入他们的掌中。男人的脸挂不住了,瞬间转了青,眼看就是狂风暴雨。花子赶忙圆场,说,对不起,菜不能卖了,我要留着自己吃呢。那些人才将瓜果放在地上,带着惋惜的表情离开了。
花子替男人解了围,女人才舒了口气,看待花子的眼神里有了些许的感激。走吧,风子。女人挽住男人的胳膊。就这么说定了。男人不管花子答应不答应,掷下一句话。那菜,怎么办呢?花子稀里糊涂将事情接着了。到时我来摘菜。女人回过头冲花子笑了笑,嘴角的黑痣就像花瓣上的一只瓢虫振翅欲飞。
花子以为做了个梦,男人和女人走了,梦就醒了。叫风子的男人却不食言,第二天就让叶子送来五千元,摘走了半篮菜。有了五千元的稳定收入,花子不必着急捡破烂,遇上风雨天,也不用顶风逆雨奔波。菜地却不能怠慢,该施肥时施肥,该除草时除草。生了虫的,得捉虫,用手一只一只掐。害了病的,得动手术,折除一些枝丫,或者连根拔掉,以免传染。这一侍弄,菜地格外的鲜活,绿的葱茏,红的辉煌。
叶子是个不多话的女人。每次摘菜时总是绕着菜地走上一圈,好像躺在她脚下的不是菜地,而是鲜花盛开的花园。见了花子和花婆婆,微微一笑,招呼过了,就不会再有话。花婆婆给她沏了茶,每次都接过了,却一滴茶水也未入口。摘菜时也是轻轻巧巧的,蹑手蹑脚,生怕不小心弄断了枝丫。有时接连几天每天都会跑到菜地来,有时两三天不见人影。她摘的菜数量并不多,几根豆角,两只西红柿,一把空心菜,就是一天的蔬菜了。仅有一次,她想要冬瓜,可又搬不动,吃的也有限,最后是花子替她送过去的。叶子住在一幢高楼里,那是小城少见的几幢高楼,都耸到半天了。花子将冬瓜扛到楼梯口,叶子没让他再往上送。叶子坐的是电梯,门一关半天才打开,叶子和冬瓜都不见了。这楼房烧钱,比别的地方贵上好几倍。叶子住在十七层,花子抬头数了好几遍,数得头都晕了,结果还是没弄清楚她家的具体位置。
这来来去去,花子慢慢摸准了叶子一家对蔬菜的喜好。辣椒摘得少,偶尔会摘上几只红辣椒,多数时候不会碰。苦瓜从不摘,可能受不了它的苦味。偏爱西红柿,只要菜地里有,每次都会摘上两三只。花子暗地里计算过一次,就她摘走的那些菜,耗不了五千元的一半。花子内心渐渐有了不安,感觉自己沾了叶子好大的便宜。他只有将功夫下在菜地里,变着法子种些新鲜的蔬菜,比如鲜嫩的萝卜芽,收了野地菜籽种了半畦地菜。可叶子摘走的仍就是那些,扯了萝卜芽就不会再要青菜,有了地菜就不拔大蒜了。花子有次问叶子,想吃什么菜,叶子的回答很简单,你种什么我吃什么。叶子这么说,他没法再琢磨了,只有多种些品种,花样多了,她的选择也就多了。
花子曾拿谷子同叶子比较,可比过来比过去,发觉自己还是喜欢谷子多一些。端午节时,叶子送了盒粽子给花子,花花绿绿的盒子,藏了四颗粽子。他摆弄了半天,才将盒子拆开,却一颗粽子也没吃,让花婆婆藏着给谷子。粽子不中留,过些天再看,都霉烂了,只得扔到河里喂了鱼,留给谷子的只剩空盒子。中秋节时,叶子又给他带来一盒月饼,是只铁盒子,也是四块月饼。花子和花婆婆合伙吃了一块,剩下的三块留到最后,也不得不丢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