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我带上女儿一起干活,且交到了好朋友。这个喊我阿姨的姑娘,嚷着要走,我以为她要回老家,就问她,你要赶回去结婚吗?坐火车要几个小时?
结婚?全场笑翻。她孩子都一岁多了。这是要搬到出租屋里和老公住一起。
交谈中得知她是南昌的。孩子才几个月,她就出来打工了。她和老公是媒人介绍认识的。之前,她在福建浙江漂,钱没挣着多少。我告诉她挣钱重要,孩子的教育也很重要。不能让孩子从小缺失母爱。爷爷奶奶都喜欢惯孙子,使小宝贝养成多种恶习。她很赞同我的观点,说孩子小小年纪就知道使小性子。还说有一次听发小打电话说,婆婆去水田把孩子也带上,太阳把孩子晒得黑黑的,好可怜哦。如今,她不敢给家里打电话,听到孩子说话,她的眼泪哗哗全出来了。
我听着听着眼泪也出来了。是啊,天下哪有不疼孩子的妈妈,可是,她不得不在外面打拼。呆在家陪孩子吧,老公那么年轻,耐不住寂寞泡上别的妞,她的婚姻要破裂,孩子就没爹,她是老公孩子两难全啊。
江西姑娘对我特别好。她教我如何干才出活,还偷偷告诉我哪种活来钱快。开饭的时候她先喊上我。那伙食巨烂无比,去晚了没得吃。那菜,是最便宜的空心菜,一人夹一筷子,多一点都不可能。汤,是清水里面漂着的几截空心菜梗。饭倒是不限量。我盛一大碗米饭,菜很快就吃光光,饭是再也咽不下了。挑食的直接后果是,肚子从两三点开始就饿得抽筋。
为了多挣点钱,晚饭后我和女儿加班到天黑还不肯离开。主要是那活太诱人了,江西姑娘告诉我这活干的快,工价也不低,并让我多藏一点明天接着干。我是厚道人,投机取巧的事从来不干。把手头那点活干完,就闪了。
嗓子有点痒,是感冒的前兆。按照惯例,吃点水果准灵。我带着女儿往商业区颠。颠了老半天,没看到水果,就买两杯珍珠奶茶。面对各种水果风味的,我狂点,又是荔枝又是菠萝,还有香蕉龙眼。老板听傻了,你到底要几杯?
两杯。我一脸严肃。
女儿笑喷。哪有你这样点的?一杯只要一种果味的就OK了,你这是满汉全席呀。
汗,连女儿都比我懂得多。想想她小小年纪陪我受了一天的累,我又给她买了一块冰镇西瓜。一块钱一块,真黑!在家乡一块钱够买半个西瓜了。
三哥给老公打电话约我们明天出去玩,听说我还没回工地。立马慌了,把老公狠狠责怪一通。老公感觉这的确是个事,不停地给我打电话。
有没搞错,我这是长途加漫游,贵着呢。我坚决不接听。他几次三番打过来,我几次三番拒接。心里对他恼恨不已。要是真的关心我们,就自己跑来接,别假惺惺的一遍又一遍打电话。
我的手机铃声是公鸡打鸣。铃声响得太久,导致的不良后果是,我出现了幻听。铃声不响的时候,我耳朵里还是公鸡叫。我把耳朵贴到手机上,没有声音。女儿在一旁批评我,这就是你不接电话的报应。
从山上过去会近一些。可是天黑路险,我们最终选择了绕道。焦急的是老公,关我们屁事。谁让他偷懒不来接我们呢,我就是要玩失踪以惩罚他。
等级森严我是到了东莞才知道的。公司的大门是不让民工进出的。山边那条土路才是民工通道。工地内像样的厕所和冲凉房民工是不准进去的,只有项目部的人才能进,否则罚款一百。老公工资虽低,也算项目部的,所以带热水器的冲凉房我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去。比如现在,我不怕那些保安,领着女儿大摇大摆地从大门进去。保安大概看出我衣着不俗,偏过头装作没看见,放我们进去了。
进了工地,我才知道老公有多冤。他一个人在工地上加班!在这个工地,就他最憋屈。老板没钱发,许多民工都撤了。扔下的这烂摊子,全让老公扛着。翻斗车坏了,办公室里的人让他去修;升降机坏了,人家喊他去干。他哪里是电工啊,分明是杂工。粗活累活,别人不干的活,都让他搞定。炎炎烈日下,他在室外焊那狗屁栅栏,那是公司为防止民工去他们食堂打开水而设的防。谁让他老实厚道不善言辞呢,人家不欺负他多冤呐。
屋里照例是没法呆。我们一家三口来到高坡处的篮球场上。这个球场修得太过奢华。占地面积是普通球场的三倍大,夜晚还有照明灯。两旁各有一长溜石凳,这成了民工乘凉的好去处。东莞就有这点怪,白天太阳晒得能死人,夜晚室外的风凉爽得使人疑心到了天堂。劳累了一天的民工没有别的消遣,只有呆在这儿凉快。公司的小伙子,也就那三五个练投篮,水平一个比一个烂,真可惜了这豪华的球场。面对这些生龙活虎的年轻人,老公羡慕得哈喇子直流,瞧人家多爽,大学毕业进公司底薪二千多,八个小时的班。瞧,那边二楼大厅灯火辉煌的是阅览室,里面稀稀落落坐了几个人,灯光照样开得雪亮雪亮的。
没事的时候,我爱看天上的云。东莞的云跟家乡不一样,湛蓝湛蓝的天幕上,雪白的云山是三维立体的,透明的,它离人超近,仿佛一抬手就能摸到。在家乡,难得看到这样蓝白分明的天。在东莞,即使偶尔飘来一团乌云,那是墨黑墨黑的块状,界限那样分明,飘移方向明确无误,而且极易辨认。
最让我关注的,是球场对面正在挖掘的山包。挖掘机用蚂蚁啃骨头精神,大清早就开工了,太阳最毒的时候,司机都躲起来了,下午四点多钟又顶着烈日开工,一直干到晚上九点多。每次我们休闲的时候,都能看见那边昏黄的灯光下忙碌的机器。
我的感冒比较严重了,嗓子痒,鼻子堵。都是空调惹的祸。干活那屋几十个人呆一起,我旁边那江西姑娘感冒了,直咳嗽,我这免疫力超低的衰人,是逢感冒必被传染。临睡前让老公给我弄点药。他说工棚那端的小店里有药卖,店主可能不在。我的身体我知道,小病小灾不能拖,否则事儿就大了。肺气肿要是犯了,不打一个星期吊瓶是搞不定的。在东莞这鬼地方,药价超高,要想把病治好,没个两千块断然拿不下。
在外打拼,一分一厘都是血汗换来的,尤其像老公这样出卖气力的人,当然不肯把钱花在吃喝必需品之外的医药上。他不肯去买,我也没辙,就一人扛了先。在家我有个治感冒的验方,每逢感冒,就海吃水果,甭管什么,成堆成堆的吃。家乡水果便宜,桃子梨子桔子柿子桔子都是本地产的,人家都是白送给我的。一分钱不用花。在东莞就两样了,吃水果得花血本。香蕉虽然一块一斤,可是剥了厚厚的皮,剩下那点斤两不够塞牙缝。
我知道自己扛不住了。生命比钱更珍贵。不能再到橡胶厂透支体力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把这两天的工钱拿到手就闪人。这破工厂,我累死累活一天才挣十来块,还不够一天的菜钱。《资本论》我读了N遍,资本家剥削工人的道理,我懂,可是没见过这样敲骨吸髓榨取工人剩余价值的。做一个橡胶圈才一厘钱,亏他们想得出!拿一厘钱出来给我开开眼。姑奶奶我长这么还从没见过一厘钱长的什么样。现在市场上卖菜的都不计较一毛两毛的了,一块两块的扔给小孩零花,人家都不待见。
被工友们八卦的湖北老乡今天又来了。她显摆自己是城里人,以前在老家是工厂办公室的化验员,来这里陪老公。老公根本不乐意她来这儿干活,常把她锁在出租屋里,她今天是偷着跑出来的。跟我一样,她做起活来超烂,一天才挣十来块。来这儿第一天她是操剪刀的,手磨破了皮,所以沦落到我这地步,干一厘钱一个的烂活。
既然是老乡,就该有点亲善之举。她向我介绍这四川老板一家人。对面坐的是老板娘,老板的妹妹。老板的儿媳妇。老板的儿子是十八岁结的婚,今年才二十岁,儿子就半岁大了。她的儿子二十岁了,还在大学里享福,什么活都不会干。
我倒!十八岁就结婚?婚姻法不允许的。还是个孩子,就成家立业,有没搞错?
小声点,别让人家听见。我比老乡逊多了。瞧人家八面玲珑,多会来事,直把老板娘奉承得五迷三倒。还感谢老板娘给了她挣钱和娱乐的机会,不然,成天呆在出租屋里,连个说话的都没得,多闷啊。
北端坐的超面善的大嫂,想必年轻时也是美女一个。她每句话的尾音都是哎。也难为她老人家,都五十多的人了,还要拿腔拿调撇普通话。她和老公及上武汉大学的儿子都在这厂里打工。而且身边还带了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据她说这孩子是她侄女的女儿。因为侄女脑子有问题,带不了孩子,她就替她带上了。好人呐,自己水深火热,还替别人带小孩。她称家里有八十多岁的老娘,全由大嫂一人照顾。她为了生计,不能床前尽孝,昨天嫂子打电话说,老娘没两天日子了,瘫痪在床三年,天热身上长了褥疮,近几天滴水未进。
苦命的人!她五十多了,夜班白班连着上,一干就是十几个小时,这是在跟自己的健康叫板啊。我泪水在眼圈里打转。出来打拼,都是在拿命换钱,谁都不容易。
那边长相影响市容的叫谢家树的四川女人又在和她对面的男人八卦结扎这个话题。喂,段师傅,你们家是你结的扎还是你老婆?
晕,她的品位也太低俗了,就不能来点有创意的?
段师傅有意吃她的豆腐,你问这个干嘛?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全场笑翻。谢家树,你招吧,是不是暗恋人家段师傅?
这个叫谢家树的女人,两天前我还以为她叫香蕉树,我旁边的江西姑娘每次喊谢家树,我都听成了香蕉树,我还在纳闷呢,哪有这样取名的,肯定是外号吧?后来我一问,大家肚皮都笑爆了。更搞笑的是,那个叫士琼的美女质检员,每次江西姑娘喊她,我都听成了师兄。
不爱说话的老板的儿媳妇今天话有点多。她谈起生意伙伴,那个好色之徒大街上看美女,追着人家有一里地,终于超车堵在人家面前,原来是个满脸褶子的阿姨。她还说他从不讳谈自己的风流韵事,连****狎妓的细节都不放过地描述给外人听。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堆女人的八卦又有了新题材,满大街的鸡婆有多另类,她们如何拉客如何讲价等等。清晨的爆料这会儿又朝花夕拾。昨晚出租屋暴死的男人很可能是奸杀,他老婆在外面养汉子,伙同汉子一起谋杀了他。这下房东倒了血霉,房客集体要求退房,暴死男人的亲属找他赔了三千块钱才算完。
我打定主意闪人,今晚早早交货收工。撒个谎说明天全家要去深圳看海,今天把账结了先。质检员老大不愿意。磨磨叽叽,说我活干得不漂亮,有N个次品,要扣我的工钱。我是奴隶翻身得解放,才不在乎这点毛毛雨呢。扣吧,只要不把我自己赔进去就成。我以玩世不恭的口气说,随你的便,爱怎么的怎么的。
听说我明天要去看海。江西姑娘巨羡慕。阿姨,拜托你看完后回来跟我讲讲,让我饱饱耳福。她转身问老板的妹妹,大姐,你有去深圳看过海吗?
没有。美女正和老公闹离婚,心里不爽。
江西姑娘不信,不是吧?你和你老公挣那么多,还没去过?
有没搞错!我老公一个月一千五,还吸毒。
啊?我晕!吸毒?
他每天熬胶,跟吸毒有什么两样?美女也有郁闷的时候。
我整明白了,连老板的妹妹都看资本家不爽,我们这些小喽罗,想在这里圆发财梦,门儿都没有。
两天的账一并结清了,二十二,还不够买二斤猪肉。出门之前,老乡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干活?我等着你作伴呢。
这个说我又高又胖饭量超大的老乡似看出我永不再来的心思。故意这样问。我才一米五七,体重一百零六,哪里称得上又高又胖啊。是她又瘦又黑又矮才这样看。这也许是蚂蚁看蟑螂的缘故吧。
我笑着回答她,咱给湖北人丢脸了。瞧这一屋人,就咱俩挣的最少。
我没有直接回工地,径直向街道里面走。前面那么多工厂,我有大把的机会。这不,又一个招工启事让我撞上了。管它合不合适,我先去问问再说。
楼下开机器的妇女让我上楼去问老板。我也不露怯,一口气跑上二楼,看见里面有几个人,我不管谁是老板,开口就问这里还招不招人。
人家问我以前是干什么的,我说教书的。男的善意提醒道,那你怎么不去学校应聘?这里有很多学校在招教师。
我不知道学校在哪里。再说,我也不打算在这儿长干。孩子要上学,开学我就要回去。内心里,我是教书教腻了,想换个挑战性强的超刺激的活干干。事后我想,笨呐,怎么没想到给老板的两个孩子做家教呢?他的女儿坐在他身边写作业呢。
这样啊,那你明天来做点检工吧。点点数,写写字,你能做的。老板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