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弟弟正领着爹做检查。一眼看见爹,我的心就揪紧了疼。一个月不见,他就瘦成这样,高大的身板只剩下骨头架子。
陪爹做完检查已近中午。弟弟背着他告诉我,医生已确诊是食道癌晚期,病灶有十厘米长,切除怕是下不了手术台,毕竟是六十岁的老人。只能采取保守治疗。
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早上来我还抱着侥幸心理,希望是医生工作忙把病人名字弄错了,现在一点余地都没有了。我刹时只感天塌地陷,绝望无边无际。想痛痛快快地哭,怕爹看见起疑心。弟弟和我已统一口径,对他只说是胃炎。毕竟这是最可怕的病,发生在谁身上都受不了这打击。
三哥借了一屁股债买辆车跑运输,为挣钱还债他连陪父亲看病的时间都挤不出。只嘱咐弟弟检查完一定去他家,中午他无论如何也要赶回来。
爹走路一点也不像患了绝症的样子,一路狂颠,连我和弟弟都赶不上。为省钱,几公里的路他愣是拿脚丈量,实在扛不住,弟弟恳求他,爹,咱们坐车吧,一块钱,不贵。他这才跳上一辆公交车。
我和老公骑车在后面跟着。路过市场,我说,买点鸡蛋吧,爹也许能吃。
现在别急着买。老公叫停我。
我一肚子怨恨,爹都病成这样了,他还为省那仨瓜俩枣拿捏我。这样小家子气,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我还跟他过个什么劲。
见我一脸血海深仇,老公连忙解释,现在还不知道爹住哪儿,你买了他未必吃得着。
我心里鄙视他,舍不得钱就别找借口。甭管他住哪儿,作为女儿,为重病的他买点吃的总是应该的。况且又不是多贵的东西。
三哥回来听说已确诊,走进门就冲爹发彪,有病也不早点来看,成天在家里瞎鼓捣,就知道拖,拖成这样你满意了吧。
不知从何时起,一向乖张暴戾的父母在儿女面前变成了做错事的三孙子,任凭我们抱怨牢骚加斥责,一点脾气都没有。知道三哥被这噩耗震晕了,心里悲痛,借此发泄,我们默坐一边,任他抽风。
三嫂高超的厨艺一向为大家公认。今天中午做的菜却让人大失所望。纵观全桌,没一个是爹能吃的。明知道老人没牙,还把菜做这么硬,不是成心虐待他吗?看来爹在这里真不能住。这恶毒女人,一向以虐待老人为强项。
听妈说,某天晚上爹住在这里,晚饭后三哥三嫂开批斗会似的声讨他,责怪他没本事,没能为他们在城里置办房产,别人的父母把一切都替儿子媳妇料理得妥妥帖帖。还说他结婚欠下的债本该由爹买单,却由他还了。这太不公平了,大哥二哥结婚就没还过一分钱的债。闹腾一晚上,爹头都大了,他忍无可忍,深更半夜一人在大街上流浪。那一夜,他是哭着到天亮的。
三嫂的恶毒,我是亲眼领教过的。那天晚上我陪妈住在她家,晚饭后批斗大会准时开始。她责怪妈偏心,结婚时为她花的钱没有大嫂二嫂多,照顾她们的孩子,比她的多。帮她们干的活也比她多。批来斗去,中心意思是她得到的太少,二老对她太不公平。
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下了,我长叹一声,埋怨母亲道,谁让你生这么多,到哪儿都不落好,个个都说你偏心,仿佛占便宜的都是别人,吃亏的都是自己。
妈悲愤地说,那个年代大家都生一大窝,怎么能怪我。生六个你爹从来没嫌过多,恨不能再生一大窝。
午饭后大家在屋里为爹的病唏嘘叹息。爹却没事人似的在屋外鼓捣一棍子,他说三哥家没擀面杖,这棍子挺圆,削一下就能用。
此地不能久住。下午弟弟带着爹去他的单身宿舍。那里位居闹市,去医院看病方便些。
刚到弟弟楼下,就看见妈蹲在地上。我迎上去问她什么时候到的。她说中午就到了。知道爹在三哥那里不能久留,就在这儿死等。
我埋怨道,天这么冷,你蹲在外面冻坏了怎么办。大街上花一块钱坐辆车就到三哥那儿了,何必在这儿喝西北风跟肚子较劲。
****着我和弟弟问,你爹到底得的什么病?
胃炎。我们一口咬定,决不跟她说实话。
骗我呢吧。要是胃炎昨天就回去了。我在家里琢磨,肯定是大病,不然昨天下午就回去了,他那脾气,我知道。
迎着母亲逼视的眼睛,我差点扛不住,不由对她发彪,你什么意思啊?巴不得我爹得大病是不是?跟你说是胃炎了,还问三问四的,烦不烦啊?
妈是何等精明之人,此时眼泪汪汪地自语,我看你们有事瞒着我,还嘴硬。该不会是癌症吧。
弟弟也快撑不住了,此时对着妈发彪,妈,你疑神疑鬼,连我们也信不过。医生说了是小毛病,治疗一段时间就好了。
单身宿舍凭空多了俩人,我得给他们买生活必需品。平时巨熟悉的大街,一旦买起东西来,却找不着北,为买盆子,我跑了几条街。搞定这一切后,我又去买鸡蛋。像二老这牙口,唯有鸡蛋能咬得动。明天去早市上买只鸡给他们炖炖。在乡下他们生活得太苦了,一年到头舍不得买肉,天天都是南瓜葫芦凑合着。一个个吃得骨瘦如柴,看了就让人寒心。
一直忙到黄昏,我才和老公骑着车子回家。积雪尚未融化,野地里北风冷得像刀子,直割人的脸颊。我不停地哭。抽抽嗒嗒一路上都不停歇。老公心疼地说,把围巾系好,小心喝了冷风又要咳嗽。
回到家我还是一个劲飙泪。女儿我也没心思管,面对公公婆婆冰霜一样的脸,我很抱歉。已近年关,他们天天忙着办年货,忙里忙外,坐在家里吃口饭也不能消停,餐餐面对我满是泪痕的脸,心里一定堵得厉害。我胡乱吃了几口饭就上楼躺下了。闭着眼,面前全是父亲那瘦骨嶙峋的身板。这些年,我对他的关心太少了,一味向他索取,嫌他给予的太少,不能让自己在外人眼里活得体面些。我总是嫌他穷大方,爱显摆,却不曾想到他也有自尊,试图活得风光体面些。我们这六个儿女,没一个让他省心。个顶个地窝囊,要钱没钱,要位子没位子。他只能靠吹吹牛满足一下虚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