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筹办的拍卖会,于1995年3月5日在新光美术馆举行,结果极为成功。4月5日,《中央日报》有这样的报道:
为章孝慈筹款拍卖所得完成分配
李敖捐700万元给东吴大学
[黄富美·台北]喧腾一时的“为东吴大学校长章孝慈筹款”拍卖会活动昨日画下完美句点。提供收藏品义卖的作家李敖昨日公布拍卖所得分配,当场捐出700万元予东吴大学,及个人1993年度教学薪资的二倍126510元,由当初向章孝慈力荐聘请李敖任教的东吴法律系学生黄宏成代表接受,另496.9万元李敖将另行斟酌移做雏妓救援、促进二二八族群融合及子女教育基金。
李敖表示,拍卖会成功,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力量,反而是大众力量有以致之。这方面他首先要感谢29位买主的大力襄赞,尤其买了孙中山先生墨宝的张慈让先生,他不但花了320万买字,还当场捐出100万元帮助章校长。听说事后有人出600万元请他割爱,他都不肯,真是义行可风。会计师黄秋雄买字之外,又捐出50万,也让人感佩。总计这次拍卖所得落槌价共1102万元,加上另外捐赠的150万元,并扣除拍卖公司手续费55.1万元,总计1196.9万元。
李敖依当初约定,把它分成五项用途,其中700万捐给东吴,由东吴自行决定在章孝慈医疗基金,兴建女生宿舍,章孝慈人文精神教育理念推广上的分配比例。另496.9万元,李敖则决定自行调配用做雏妓救援、二二八族群融台及子女教育基金。李敖并当场致赠书帖予张慈让、黄秋雄两位先生,表达个人敬意。张慈让稍后并表示,在“国父”墨宝风波告一段落后,他会把该幅字捐给“政府”单位。(16)
《中央日报》未便报道的还有重要的一项,就是李敖在4月4日的记者报告会宣布捐给章孝慈。100万的同时,还发表了他与汪荣祖合写的《蒋介石评传》。
他即席说:“今天是蒋介石死后20年的日子,别人把他做的坏事忘记了,可是我没忘记,所以20年后,还由汪荣祖教授同我合写这部评传鞭尸他。刚才捐出的700万,证明我李敖多么爱蒋介石的孙子:现在发表的这部书,证明我李敖多么恨章孝慈的爷爷。我李敖的恩怨分明,在他们祖孙二人身上,正好作了既强烈又鲜明的对比!”(17)
章孝慈算是李敖的新朋友——“三顿饭的朋友”(即他请李敖吃了两顿,叶明勋与人为善,为章孝慈与李敖的东吴之缘,请大家吃了一顿),两人并无深交,但章孝慈有胆量和度量,还有超人的眼光,请没人敢请的李敖到东吴,使李敖得以展开笔伐以外的口诛大业,在章孝慈不幸因公殉“植”(植物人)之际,捐之以款、援之以手,岂不正是侠骨柔情者所应为的么?
相对的,以章孝慈朋友自居的秦孝仪,没捐过一块钱,反倒出来搅局,信口雌黄拍卖物品的真伪。这种货色,自然被李敖一状告到法庭。(18)
为了秦孝仪捏造历史败坏学风,李敖特别以论文加以纠正,拟刊东吴历史学报。系主任同意原文照登于先,却又要求删除批秦文字于后,被他拒绝。他一方面抽回论文,一方面向系中老师们问卷调查。1995年2月13日,他写给他们每一位说
东吴大学本有它声援言论自由的历史学风,这由“苏报案”前国学大师章太炎能被东吴请来讲学可以为证。
虽然这一学风,几十年来被国民党消灭已尽。章校长请李敖来东吴,从不讳言以李敖为样板,用心至明。如今竟发生为蒋介石徒子徒孙秦孝仪大布禁网,钳制“宪法”第十一条言论、讲学、著作及出版之自由,这真是东吴大学的耻辱、东吴大学历史系的耻辱,也是整天以“直笔”教学生且以“直笔”自勉的历史系老师的耻辱!
为免系中老师同受不白,我特写此信,挂号寄上,请求就有否介入“删除李敖批评秦孝仪一段”之事惠赐回件,以便统计,公布大名。届时介入者可显其光明正大、敢做敢当;未介入者可证其事不关己、一清二白。这样问卷,谅蒙首肯。(19)
问卷于2月底截止,结果如下:13位皆勇于签名表示“并未介入”或“反对删除”,而9位直到截止后二日犹未回件。回件中只一人赞成删除,甘心护航秦孝仪,自此呼之欲出。(20)
这一事件加上章孝慈之死等原因,使李敖对执教东吴有意兴阑珊之感。于是,他决定任教满3年后,就告一段落。(21)
1996年5月21日,他在东吴上完最后一课,从此告别了大学课堂。(22)
大体说来,他到东吴后,文字之业减少了,声音之业增多了,也就是从幕后的笔伐时期进入前台的口诛时期了。在口诛时期啸傲江湖,已经变成他一生的主调。
口诛要讲台,东吴的讲台是闭路的,若论开放的讲台,则非电视莫属。而台湾电视最初掌握在国民党台视、中视、华视三台手中,偶有邀请,所谈局限饮食男女,无从一抒怀抱,直到解严后,媒体稍加开放,三台以外的有线业者才有一点生存空间,在群雄并起,形成“五胡十六国”局面里,才有一点李敖的“笑傲空间”。电视界老手杨楚光首先判定:“李敖个人秀”绝对有它的可能性。后来TVBS约他试录,试录以后,大概吃不消李敖对国民党当道的批评,而这种当道正是他们刻意交好的对象,所以计划就吹了。台大有一位老同学约他做了一阵批蒋介石的录像带,但传播方式限于“跑带子”,结果有疾而终。(23)
1995年春天,“真相新闻网”的周荃约李敖吃饭,谈“李敖个人秀”的可能性:到了夏天,周荃又约来她的老师同李敖谈;到了冬天,才商谈细节,做最后敲定。10月20日,由真相新闻网代表人即执行副总与他签约,当天约来记者们共餐观礼。(24)
签约后只给李敖一张支票。第二天一早,他就写了这样一封信:
昊瞳执座:
昨午承赏饭,快慰平生。依贵我双方合约第五条第二款,明订“其余费用”由“甲方开具期票”,既云“期票”,自系未到期之支票先行“开具”交付乙方之意,且据草约原议,亦属如此,此由崔姊、小董二位可证。昨天饭后,承蒙下周一开具交付,至感德便,幸勿遗忘。如有遗忘,乙方届时必然在进棚后忘尽所有台词,口中但喃喃以“还我支票”为念,或许举牌抗议、或许坐地撒赖、或许高呼“TVBS万岁”。虽不按第八条第九款告你们,但其恐怖有甚于告者。合作伊始,伏望贵我双方均守约定,则双方幸甚。昨午我即席说:“今晚TVBS请我上‘台北夜未眠’现场节目,我一定插播我给真相新闻网‘李敖笑傲江湖’广告。”果然我说话算话,昨晚播出,TVBS方面大吃一惊,向我抗议,我奚落他们小气巴拉,他们始哑口无言。匆匆奉闻,即请
大安
李敖
1995年10月21日(25)
照双方约定的重点是:
一、节目名称《李敖笑傲江湖》。
二、播出时间:自1995年10月30日起,每周一至周五,每日播出30分钟,共260集。
三、播出时段:每日22:00一22:30。
四、甲方(真相新闻网)如不得乙方(李敖)同意片面删改节目,乙方得要求甲方每集赔偿新台币叁拾万元。
五、乙方于合约期间非经甲方书面同意,不得在其他电子媒体任何频道任何节目担任主持人。
六、唯乙方同意,除非甲方未履行支付乙方主持费用或删改乙方节目,乙方自不能以任何理由或任何原因向甲方提出告诉。(26)
很明显地,李敖剥夺了他们的删改权,取得了百分之百的言论自由,除非他们不怕罚钱:相对地,他们剥夺了李敖的好讼权,取得了百分之百的“免于恐惧的自由”。结局可谓皆不满意但均可接受。(27)
《李敖笑傲江湖》自开播后,立刻震惊岛内和海外。自人类发明电视以来,从没领教过节目是这样干法的:一世之雄,一手包办,一袭红衣,一成不变,一言九鼎,一座称善,一针见血,一厢情愿,一板三眼,一唱三叹。……总之,任何认为一个人做不了的节目,都被他一个人做到了。
这节目打破了并违反了电视制作原理,撇开一切动态与精致,单刀直入,以证据入眼、以口舌开心,开电视得未曾有之奇,说它乃千古一绝,也不为过。
玩电视的专家邓育昆以6页长信给“敖哥”指责这节目制作方面的失败,但却掩不住对内容方面成功的欣喜。总之,这是电视开天辟地以来又一次的开天辟地,以博学、勇气、口才三结合,闯了一片新天地。(28)
《李敖笑傲江湖》播出一年后,双方再续约一年。被盗录的已远及美国等地,一般都认这是唯一说真话揭真相的剽悍节目,天下只有李敖方能为之。
这个节目的成功,使他的口诛时期进入新境界。李敖最感谢周荃的眼光与度量:她在那么艰苦的处境中,对外为李敖撑住自李登辉以下的各种压力,对内任李敖“客大欺行”,由她苦撑待变,她真了不起。(29)
传说“真相新闻网”是新党的电视台,完全不确。周氏姊妹以宽容的心胸维系真相与自由,与新党毫不相干。有观众写信说新党花大钱收买了李敖,这种观众既不了解新党。也不了解李敖,浑蛋极了。
《李敖笑傲江湖》的最大特色是:它不以空口骂人,而是以证据骂人。骂人威风所至,最后演变成不被李敖骂,就对李敖感激了;若被李敖捧一下,那就感激涕零了。好友陈文茜向他开玩笑说:“我们民进党不怕你骂而怕你得了老年痴呆症,你骂人凭证据,我们如该骂,被你凭证据骂了也就算了;不过你已建立起骂人的信用,一旦你老年痴呆了,不凭证据骂我们,甚至造我们谣,别人听了信以为真,我们就惨了。”——古话说“人无远见,必有近忧”,陈文茜有近见远忧如此,“惨”乎哉?不“惨”也!(30)
李敖在台湾,本是时代与地方的交错,既然阴错阳差地浮海而至,也就随缘入化地凌云而活。对大陆,他并没有乡愁;对台湾,他也不曾寄旅。
台湾只是他的工作所在、他的战场,但却不是他的敌人。他说:“台湾还不够格是我的敌人,它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