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像一颗钻石,是多面发光的人物,可是由于环境的打压,他的光环被单一了,被小化了。例如一般人只知道李敖是写文章的高手,却不知道他在许多方面都是高手,他的本领不止于写文章这一单项,其他单项,李敖的表现,也像写文章一样优异。其中口才一项,就不为一般人所知。事实上,他是极会讲话的人,谈吐幽默、反应快速,头脑灵活,片言可以解纷,当然也可以兴风作浪。
他自己觉得:“我的口才,其实比我的文章更动人。对听众不幸的是,我这一方面的光环一路被打压了”。(1)
有一次演讲,一听众义正辞严质问他:“你来台湾40年,吃台湾米、喝台湾水长大,为什么不说台湾话,是什么心态?”
他“明白而立即”地回答说:“我的心态,跟你们来台湾400年还不会说高山族的话同一心态。”
还有一次,听众纷纷以纸条递上讲台,问他问题,他有问必答,条条不漏,突然中一纸条,上写“王八蛋”三字,别无其他。
他“明白而立即”举纸条面向听众说:“别人都问了问题,没有签名:这位听众只签了名,忘了问问题。”他这类机智,不单表现在演讲会上,私下里也能片言解纷、化窘为夷。(2)
由于“被封嘴”的情况渐入佳境,各路人马请他演讲的也此起彼落。有一次,他在太平洋崇光百货顶楼演讲,一个东吴大学法律系学生去听了,听后大为感动,觉得这么优秀的李先生,“我们东吴大学真该请他来执教”
我打从高中开始就是李敖丛书的忠实读者,我的好友阮登科知道我很佩眼李敖,于是介绍我去听一场在太平洋崇光百货所举行的敖之先生的讲演。在听完李先生那精彩的讲演后,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和李先生认识,于是我使出所有的看家本领来“对付”李先生,我凭着“死缠烂打”、“厚脸皮”的精神向李先生纠缠不清,又复以“缘随愿生”的箴言自勉,在经历一番“坎坷”的际遇后,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终能渐渐赢得李先生对我的信赖,并进而建立起相当的友谊。
在此同时,包斯威尔所写的《约翰生传》带给我莫大的感动与鼓舞,乃将李先生比拟成约翰生博士,而以包斯威尔自勉。我经常为李先生渊博的知识所折服,我和李先生交往认识愈深,愈是为他所受的际遇感到不平。我不懂,野有遗贤,何以不察?“国有”将才,何以不单?我觉得忽视人才,就是埋没人才,我年纪虽轻,能力有限,可是如果通过校长的关系,或许能缔造出一个“为国举才”的机缘,那也未必可知。我实在不宜妄自菲薄,看轻自己,于是想请李先生任教于东吴的想法雏形乃慢慢就此形成。此外,根据我们的观察,如果能由孝慈校长主动出面聘请敖之先生到东吴来任教的话,是一件再合适不过的事:于公,章太炎、傅正二公曾任教于东吴,李敖之于东吴,有前例可循,任教一事,似无不可;于私,李先生和校长“两家渊源”很“久远”,由孝慈校长出面请李先生任教一事寓有很深的涵义。
一旦想法确定以后,我们就分两方面去进行这件事,一方面是促成校长与李先生的会晤,另一方面是肥皂箱杜的成立。有时候夹在两个大人物之间作穿针引线的工作,是一件很有趣而且很耐人寻味的事情。基本上,我们的性质有点儿像介绍人,又有点儿像媒婆,如果要让双方一拍即合,甚至是情投意合的话,那是需要下一番功夫、花一番脑筋的。首先,我们必须让双方达成一致的共识与焦点——会晤的共识与晤谈的焦点。因为,有了会晤的共识,才会有晤谈的焦点;有了晤谈的焦点,才有任教的可能。所以我们诚挚地希望,双方彼此要都赢了里子,也都赢了面子才好。
于是我们小心翼翼地探求双方当事人的意愿。在一个偶然机会里,我突然主动地问李先生说:“李先生,如果章校长来见您的话,您会不会给他难堪啊?”李先生笑着回答说:“他来了是我的客人,我怎么会给他难堪呢?”听完李先生这类似“保证书”似的回答,我暗自窃喜,似乎看到了二人会晤的远景,李章会谈已成功了一半。
接下来,我们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在孝慈校长的身上,通过许多的聊天机会,我们经常向校长谈起敖之先生,觉得李先生很有才华,可惜一直被埋没了,如果东吴有机会请李先生来学校教书的话,那不是很好吗?刚开始几次,校长总是笑而不答,不置可否地说:“再研究,再研究。”于是我们就找了一堆李敖先生的著作,让李敖的作品自己说话。当我们拿给校长李敖最新作品——《北京法源寺》时,他终于忍不住告诉我们说:“其实我年轻的时候,李敖的书对我影响很深,很多李敖写的书我都有。”可是当我们进一步建议他和李先生做个朋友、大家认识一下的时候,他又开始笑而不答,不置可否地看着我们。那时我们想校长可能有不便之处,所以也没好再问下去,可是当他看完《北京法源寺》一书时,他曾对我们说:“《北京法源寺》写得真好!真是一本才子之书,李敖真是有才气!”当时校长对《北京法源寺》一书及李先生的评价由此可见一斑。
在1993年3月上旬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我看见校长自商学院大门步出,由于校长手中没有拿伞,所以冒着风雨向法学院走去。我一瞧见校长淋雨,就赶紧跑到校长身旁为他打伞。校长见我为他打伞露出会心的一笑,我当时觉得机不可失,于是笑着向校长报告说:“校长,我们找个机会认识认识李先生吧!校长和李先生见面,就是李先生的客人,李先生是绝不会令校长难堪的。校长,我是您的学生,您要信得过我呀!”校长胸有成竹地说:“李先生是位明理的读书人,怎么会给我难堪呢?其实我非常非常尊敬他,你就先帮我约个时间,再请秘书联络我好了。”我听了校长这么爽快的回答,连跑带叫地跑了篮球场一圈,看到校长礼贤下士的气度,想到章李会谈的成功,心中真是欣喜若狂,无限欢乐。(3)
1993年3月26日,东吴大学的校长章孝慈到李敖家,首先谈到“李敖当时读了给他上一课”,就想结识“李敖”,因故未果,4年后有缘拜会,得偿宿愿。(4)
拜会后,在4月2日《中国时报》上,他发出讯息说:
我最近和李敖聊天,他问我敢不敢聘他到东吴授课,坦白说我正慎重考虑。很多人讨厌李敖是印象式的反对,没注意其论著资料的丰富和架构的严谨,大学就要容纳各种声音,我在当法学院长时,自由派的李鸡禧、蔡墩铭、林山田和最保守的大法官,都被我聘请柬授课,院内各路学派都有,让学生自由选择,大学文化也就丰盈了。后来我转任教务长,他们一个个离开,我现在想来都觉可惜。(5)
到了6月7日,章孝慈请李敖在福华大饭店早餐,敲定李敖去东吴的细节;19天后,来了“东吴大学聘书”,“兹敦聘李敖先生为本大学兼任特聘教师”,李敖在6月底寄回“应聘书”,接着是填各种表格,表格“著作栏”中李敖填的是:“不胜枚举”。“若干老师反映班级人数过多,影响教学品质,故调查各老师对班级人数设限之意愿”栏中,他填的是:“教得好,不怕学生多。”就这样,他去了东吴。(6)
去东吴前,在5月4日,他在校本部做了一场演讲,题目是《如何反对章孝慈》,学生们贴海报,一路从校园里贴到校门外,这一演讲算是一场“下马威”。9月21日,他上课那天,教室内外也形成挤挤挤挤场面,他在头一堂课先花许多时间骂章孝慈的爷爷、骂章孝慈的爸爸,然后才进入正题。
海内外舆论报道他上课盛况,当晚“中国电视公司”也播出了。(7)
9月21日美国《世界日报》报道如下:
到东吴大学教书
自嘲这是十余年来的第一份正式职业
李敖笑称章孝慈“引狼入室”
[本报系记者简余晏专访]“蒋介石、蒋经国对我的政策是放虎归山,章孝慈则是引狼入室。”时常撰文批评“蒋家”,且曾因政治主张入狱十年的作家李敖,受蒋家第三代、现任私立东吴大学校长章孝慈之邀,今天开始在东吴大学历史系教书。李敖表示虽然与章有所交情,在上课时如果谈到必须批评蒋家的内容,李敖强调:“一句话都不会饶他。”
李敖表示,这是近十余年来他的第一份正式职业,以前没想到有人敢聘他到大学教书,更有趣的是,出面“三顾茅庐”的还是身份特殊的东吴校长章孝慈。他表示,年届58岁,许多同年龄的人都快从大学教职退休了,他才进大学教书,心里觉得怪怪的。……
李敖说,很佩服章孝慈的胆量和度量。例如他形容章孝慈是“歹竹出好笋”,而且打比喻说,秦桧的曾孙秦钜也是抗金而死的好臣。听到李敖这番形容,章孝慈只反问:究竟指谁为秦桧呢?然后一笑置之。此外,李敖担心聘他任教会遭刁难,章孝慈也坦白相告:让李敖进来教书后,未来的麻烦可多呢。(8)
台湾《联合报》标题“李敖东吴开讲座无虚席没准备特殊内容但见流利口才”,《民众日报》标题“‘失业’十年后获教职天马行空畅谈古今李敖‘忘我’爬上讲桌授课”。章孝慈对聘李敖到东吴,更是得意之举,早在9月16日的美国《侨报》上,就标题出《章孝慈聘李敖任教决建东吴为具人文精神大学》,可见章孝慈心中的人文精神大学与李敖之来不无关联。(9)这在10月1日香港《开放》杂志刊出《批蒋作家李敖东吴开课——蒋家后人章孝慈引狼入室》一文中说得更明白:
章孝慈指出,未来东吴大学将以发扬人文精神为办学宗旨,绝不让政治和商业干扰校园。章孝慈说,也许这种人文风气好几代才能扎根,但是第一步就是从聘请李敖做起。(10)
可见李敖在章孝慈眼中的地位。李敖在东吴教书期间,留有一信致章孝慈:
孝慈兄:
昨天下课回来,得知吾兄亲邀参加东吴音乐会,我歉不能去,有愧雅意。今早复电,适吾兄外出,特请秘书小姐代达,想蒙鉴及。
日前周玉蔻向我描述吾兄桂林行,听来令人动容。这位女士上穷碧落下黄泉,不遗余力,可惜史学方法训练稍差,故所作流为“报道文学”。
静宜大学受吾兄感召,亦以邀请信及聘书前来,我最后谢绝了。
吾兄大手笔请李敖来东吴,岛上报章所刊已多。海外报章亦复不少。就海外友人剪寄者影印附上,聊供一笑,最有趣的是《东方新闻报》说李敖“言行如禽兽”一段:
当然,我并非在此指责章孝慈恩怨不分、是非不明,他能够放开胸襟,容忍异己,忘记怨仇,固然可博得君子坦荡荡的赞赏。但过分迁就类似李敖这种人,除了给人有欺善怕恶的印象外,还给人有颟预的感觉,对章孝慈及他先辈来说,这是得不偿失的。正如李敖自己所说,章孝慈请他教书,正是引狼入室。
足见吾兄不辨禽兽,去孟子诛杨墨远矣!
台大近日调查哲学系事件,我有一信给陈维昭,副本附上,可见我火气之盛。
来到东吴,独步后山,独遁书库,山林与学术之乐,他人不知也。独乐之时,心想大江东去,垂老人吴,此皆章孝慈破格“引狼”之功,如不被解聘,此生或将终老于斯。窃笑之下,不禁神驰。
此问
孝慈校长大好
李敖
1993年10月27日(11)
章孝慈收信后还不死心,又来电话亲邀,他还是拒绝了。
他不参加音乐会的真正理由是他不去“中正纪念堂”,但他不愿伤章孝慈的心,故不说理由,这是他为人又守原则又细心之处。一如章孝慈到他家来,他事先请自己的母亲到街上去玩一样——为了章孝慈自幼失母,不愿让他看到家有母亲,以免使他看了难过。(12)
1994年5月23日,美国《世界日报》刊出《章孝慈洛城谈身世成长与东吴大学》,进一步看到得意的章孝慈:
在“兼容并蓄”上,东吴大学最近聘请李敖担任该校历史系的特聘教师一事,充分说明了章孝慈一再强调的“包容性强,大学才会活泼”观念,也是其追求东吴“作风保守、学风自由”的具体做法。
谈起邀请李敖至东吴执教的经过,章孝慈也忍不住面露微笑,他说,当初是一位学生向他推荐请李敖来东吴执教,他听了学生的陈述理由后觉得颇有道理,就至李敖家登门拜访。长谈数小时后,宾主欢畅,章孝慈也提出请李敖执教的请求。
章孝慈说,李敖在东吴大学历史系开课,其教法大受学生欢迎,原预定上课地点只是能容纳五六十人的普通教室,后来换到大教室,依然挤得满满的,受欢迎程度可见一斑。(13)
章孝慈自美返台后,8月15日在华视演讲会上播出“大学教育之精神内涵”,特别指出:
在去年,我们聘请了李敖,李先生到学校来任教,有很多的报道蛮关心的,说东吴大学怎么聘李敖呢?李敖是备受争议的一个作家。有人说他是个疯狗,有人说他是个流氓,有人说他是个打手,有人说他是个天才,各种说法都有。我们很单纯,我们认为任何角度的学者都可以在东吴发表一个看法、一个见解,因为这是一个自由市场,能不能被接受,就须经过所谓的市场检验。这是一个最客观的环境,而不是某些人来认定是好是坏,让他有机会在学校里把学术见解提出来,如果你真的是被大家所无法接受,可能的结果是没有人选课嘛!我们常说:“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向各位报告,学生的眼睛是雪亮的,哪个老师好,哪个老师不好,他清清楚楚的,你教的东西有没有内容,他也是清清楚楚的。让李敖李先生到东吴来,赞成他也好,不赞成他也好,那你在课堂上、在学术上和他讨论,让同学来作个选择,这是一所大学的学术生命,要延续、要发展,不可缺少的就是兼容并蓄。(14)
这篇演讲后3个月(11月14日),章孝慈突发脑溢血,从此陷入昏迷。12月13日李敖写信给东吴历史系主任说:
前承素昧平生之东吴高材生黄宏成青眼建议、校长慧眼亲邀,复蒙吾兄大驾光临,竟使李敖在他人濒临退休之年得进大学执教,对东吴言,足彰自由人文学风之光宠;对李敖言,终得有人识货之礼遇。“寒雨连江夜入吴”,每一念及,百味杂陈。近日校长一病如此,百味之外,益增苦涩,正思有以略尽心意之际,顷得系上转知东吴大学秘书室专函,云“各单位同仁之捐款,可委请专人统筹,齐一划拨入户”,特写此信,奉报三点:
一、自执教以还,每月薪资,皆由校方直汇我在邮局专户,我一直原封未动,早拟退还,为恐校长怪我矫情,故暂置之。于今累积至新台币6.3255元,我特全部提出,再照数加捐一倍,共计126510元,随信附上,敬请查收。
二、今后每月薪资,累积到学期终了,我会继续比照办理,加倍奉还。
三、我正筹办一李敖私人收藏拍卖会,如果成功,对校长自可多金多助。
深感校长与吾兄相知之情,特陈心意,聊报一二。(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