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爱情上,他的表现基本上是自抑的,他在省立台中图书馆看书时,一天,看到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女孩子,清秀可人,是台中女中的高中生。他最喜欢清秀的女生,这女生不但清秀,并且一片纯洁圣洁,令人心灵为之净化,只见过她一次,但李敖为她30天内,不再手淫,以表示自己的净化。(47)
实际上,这时他对高中女生“罗”暗恋了,还写了一大堆的情诗,其中一首是《多情总难免》:
多情总难免,恋爱我岂敢,
心地要纯洁,爱情要遥远。(48)
这可说是他思想上的爱情观。但这种爱情观基本上是自抑的,所以不无多愁善感的一面,另有《遐想》四首:
秋水何茫茫,明月何皎皎,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遐想》之一)
歪思令我老,惆怅弱此身,
深情将无我,不再动冰心。(《遐想》之二)
独坐对秋水,不敢念伊人,
岁月催我老,落魄一流民。(《遐想》之三)
独坐对秋水,怆然怀古今,
岁月催我老,灰尽少年心。(《遐想》之四)(49)
终于在一天他打破了这种自抑,开始写信给“罗”,当她第一封回信寄来的时候,李敖再也不“不再动冰心”。
看看他是怎样与“罗”认识的:
有一天,我偶尔在路上碰到一位女学生,清纯无比,眼睛不大,但在含情之中,透视出一片灵光。后来慢慢探得她的情况:家住在我家附近的存信巷,家里也很穷,父母在家开一小杂货店,每逢星期日,全家在思恩堂做礼拜,她就读的学校是台中市中,比我低一班,功课极好。(50)
得知这一切后,他采取情书进攻,写了很多。每一封都称呼她“罗”,每一次给信都是李敖在等她放学经过的太平路上面交,可是不说一句话,每一封都谈天说地,都很长,有一封长达83页。
虽然在爱情上“惨绿”,在人生大方向上却“殷红”得很,有诗为证:
我既不浮海,我也不藏山,
我走我的路,只在世俗间。(《浮海与藏山》)
人皆谓我狂,我岂狂平哉?
是非不苟同,随声不应该,
我手写我口,我心做主宰,
莫笑我立异,骂你是奴才。(《写贻党混子》)
眼亮心要黑,朝夕窥国贼,
千里寻知己,一求大铁椎。(《论侠六首》之二)
少年慕虬髯,扬眉捋虎须,
大志虽未展,牛刀不割鸡。(《论侠六首》之三)
不拐弯抹角,不装模作样,
有话就真说,有屁即直放。(《诗的原则》)
志在挽狂澜,北望气如山,
十年如未死,一飞可冲天。(《立志》)
海底有卧龙,窟中有狡兔,
一朝风云起,我非池中物。(《风云》)
老子没好气,见你就倒霉,
怒从心上起,杀尽直娘贼。(《杂诗八首》之二)
没有穷酸相,不会假斯文,
高兴就作诗,生气就骂人。(《杂诗八首》之四)
蛟龙亢虎黯然销,莽莽神州魑魅号,
甘心赤胆蒙身祸,耻于苟安作文豪。(《蒙祸与苟安》)(51)
在这些类乎“薛蟠体”的口号里,能依稀看到他未来的发展。他的“少有大志”、他的不逃世思想,他的反“党混子”(党棍子)思想、他的反“国贼”思想,他的“有话就真说”思想,他的反“穷酸”思想,他的“耻于苟安作文豪”思想,他的“十年如未死,一飞可冲天”思想……这些思想很难想象在一个孩子身上开始萌芽。不但这些,“反宗教”思想,也伏机在兹:
基督中国已捶碎,
中国基督无所依,(天主教;基督教)
基督上天诉上帝,
上帝叫他返夷狄。
原来中国要革新,
不要神仙只要人,(佛教)
超以象外空无补,
打倒释迦观世音。
民权时代神权微,
除了自救还靠谁?
任何宗教都别信,
天下乌鸦一般黑。(52)
这些“歪诗”,都是他18岁时中学生时代的“残基”,可以看出他困学中的努力向上、困学中的自命不凡、困学中的孤独与孤愤。在这种情境中,他结束了中学时代。
基本上,这一段生命是痛苦的,毕竟他还太年轻,没有多少力量突破环境,但他一直要突破,所以非常辛苦。
但突破过后,眼前就会是一片新鲜的景色吗?
“1949年5月12日傍晚,我躺在难民船中兴轮的甲板上,到了台湾,爸爸的老友张松涵,到基隆码头来接我们,当晚搭夜车赴台中,半夜抵达,大雨中分坐人力车直赴西区模范西巷张家。”
“花了三台两黄金,我们顶下模范西巷云龙里七十二号的日式房子。”
“墨林就是王墨林,是爸爸北大国文系的同班同学,当时他是‘立法委员’,在他的帮助下,爸爸终于找到了一个职业——台中一中国文教员。”
“正巧我由上海缉规中学初一的身份,跳班考取了台中一中,也考取了台中二中。台中一中好,我就上了一中。”
“摇身一变,进了初二上。那时初二上有甲、乙、丙、丁、戊、己六班,我编在初二上甲。”
“在一中念书,每天与爸爸一同出发,由台中西区走到北区,中午就在学校吃便当。由于我们从没见过便当盒,所以买的是一组上下多层的圆饭盒。”
“第一天上课时,我背着书包,提着上下多层的怪物进教室,惹得全班大笑,说这个阿山(指外省人)原来是饭桶,不然怎么吃这么多,当时我看到同学的便当原来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小盒,饭菜皆在其中,反观我的上下多层怪物,却像吃酒席、吃大餐一般,为之大窘。第二天连忙换了,吾从众矣。”
“另一半有十多个榻榻米大,并且厕所不在院子里而在屋里。比较像样一些(原来那一半改由音乐老师郑嘉苗一家住了)。”
“我家在存德巷十三号一住十三年,这一老宅,横亘了我的中学时代,并且充满了穷困与灰暗。但我个人比全家人都幸运,我分到两个榻榻米的空间,隔了起来,算是我自己的独立天地,在这小天地里,我一桌一椅四壁书,快速地成长,辛勤地写作,奠定了我在知识思想上的过人基础。”
“爸爸对我寄望甚殷,他从来没有拒绝过我向他要钱买书、从来不干涉我想要看的书,并且从来允许我自由意志的自由发挥,最鲜明的例子是坐视我不过旧历年的举动。”
“我从初中二年开始,就要移风易俗,不过旧历年。我认为过旧历年是一种不进步,并且违反现代化。爸爸是最通达的人,他最能知道我的卓见。他说:‘好小子,你不过就不过吧!你不过,我们过。’于是爸爸、妈妈以及姊姊弟弟们,便开始兴高采烈,大过其年。”
“他们吃大鱼大肉,我偏要吃炒饭;他们熬夜,我偏要早睡;他们送来糖果压岁钱,我一概退回。”
“台中一中不像台中二中,它是一个本省人比较多的学校,我初二时候,全班只有四个外省人,班上一有事,台湾同学就推我去干。”
“一次全校烹饪比赛,同学推派我和三位台湾同学陈正澄、赵天仪、张育宏四人参加(也许不是他们三位,记不太清楚了),我声明我根本不会炒菜,可是同学不由分说,硬拉鸭子上架。好像那天烧的是一盘鸭子,好像由我主厨,不料烧出来,整盘菜像锅巴一样乌漆妈黑的,如果另烧,时间已不允许,于是只好硬着头送到台前给评判老师。”
“看着一盘黑菜,不论大陆人台湾人,谁都没有勇气端上去,于是协商之下,四个人,每人捏住盘子一角,一齐送上,害得评判老师们哄堂大笑。”
“当然他们是不敢下箸的,那是有史以来,唯一一次评判连尝都没尝就决定了的烹饪比赛。”
“从初二到高一,14岁到16岁,我因为中文好,参加过多起演讲、辩论、论文比赛。初二时得过全台中市第四届全市语文演说竞赛,得初中组第二名……”
“我升初三上甲后,中文老师是27岁的杨锦铨(名字很像英文老师杨锦钟,但是男的,并且是福建人)又兼导师。他是一位最能启迪学生的中文教员,台湾海疆学校毕业,学历虽不怎么样,但书教得真好。他那时还兼事务主任,可以‘上下其手’,为我们供应蜡纸、白报纸、油墨等等,鼓励我们办‘初三上甲组报’,于是班长陈正澄任发行人,我做总编,赵天仪(‘台大哲学家系事件’时被挤出台大教职,是大好人,可惜做了诗人)写钢板,就办起来了。”
“一次还因为批评到了高班生,被他们兴师问罪。”
“高一时参加台中市论文赛、本校论文赛,皆获第一名。”
“除了我自己的藏书之外,台中一中图书馆是我遍读群书的大书仓。但以我的好学,这还是不够的,所以我又向省立台中图书馆发展。”
“除了看《武昌革命真史》等书外,在1952年8月9日到27日18天中,我还根据这个图书馆的藏书,写成《四部备要暨四部丛刊书目对照表例》。”
“那时候,我刚念完高中一年级,17岁,已写成了《李敖札记》四卷。”
“在参加各赛以外,我在高一也写过《李敖札记》四卷;并在《学生》杂志第四十六期发表《杜威的教育思想及其他》;在《新生报》发表《(英伦归来)的启示》、《生也有涯知无涯》;另外还写了《学习英语的目的》、《诸葛亮的军政》、《虚字的对联》、《字形的对联》、《毋忘在莒的出处》、《行李考》等稿子。这时我十七岁。”
《李敖回忆录》P88
“1952年10月1日,在台中车站递了一封两千字的长信给他(彦按:胡适),那时我才17岁。”
“我在台中一中,最难忘的一位老师是严侨。严侨是福建福州人,是严复的长孙。身材瘦高、头生密发、两眼又大又有神。51岁时到台中一中,那是1950年8月间,他比别的老师稍晚来,但却很快使大家对他感到兴趣。他有一股魔力似的迷人气质,洒脱、多才、口才好、喜欢喝酒,有一点点疯狂气概,令人一见他就有对他好奇、佩服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