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三句,虽然仍是写景,但无一语不是寓情。落日,本是日日皆见之景,辛弃疾用“落日”两字,比喻南宋国势衰颓。“断鸿”,是失群的孤雁,比喻自己飘零的身世和孤寂的心境。辛弃疾渡江淮归南宋,原是以宋朝为自己的故国,以江南为自己的家乡的。可是南宋统治集团根本无北上收复失地之意,对他一直采取猜忌排挤的态度,致使辛弃疾觉得他在江南真的成了游子了。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三句,是直抒胸臆,此时作者思潮澎湃。但作者不是直接用语言来渲染,而是选用具有典型意义的动作,淋漓尽致地抒发自己报国无路、壮志难酬的悲愤。第一个动作是“把吴钩看了”。“吴钩”是吴地所造的钩形刀。“吴钩”本应在战场上杀敌,但现在却闲置身旁,用作赏玩,无处用武,这就把作者虽有沙场立功的雄心壮志,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苦闷也烘托出来了。第二个动作“栏杆拍遍”。据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记载,一个“与世相龃龉”的刘孟节,他常常凭栏静立,怀想世事,吁唏独语,或以手拍栏杆。曾经作诗说:“读书误我四十年,几回醉把栏杆拍。”栏杆拍遍是胸中有说不出来的抑郁苦闷之气,借拍打栏杆来发泄。用在这里,就把作者雄心壮志无处施展的急切悲愤的情态宛然显现在读者面前。另外,“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除了典型的动作描写外,还由于采用了运密入疏的手法,把强烈的思想感情寓于平淡的笔墨之中,内涵深厚,耐人寻味。“无人会、登临意”,慨叹自己空有恢复中原的抱负,而南宋统治集团中没有人是他的知音。这几句一句句感情渐浓,达情更切,至最后“无人会”得一尽情抒发,可说“尽致”了。
下片是直接言志。十一句分四层意思:“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这里引用了一个典故:晋朝人张翰(字季鹰),在洛阳做官,见秋风起,想到家乡苏州味美的鲈鱼,便弃官回乡。(见《晋书·张翰传》)现在深秋时令又到了,连大雁都知道寻踪飞回旧地,何况我这个漂泊江南的游子呢?然而自己的家乡如今还在金人统治之下,南宋朝廷却偏安一隅,自己想回到故乡,又谈何容易!“尽西风、季鹰归未?”既写了有家难归的乡思,又抒发了对金人、对南宋朝廷的激愤,确实收到了一石三鸟的效果。“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是第二层意思。求田问舍就是买地置屋。刘郎,指三国时刘备,这里泛指有大志之人。这也是用了一个典故。三国时许汜去看望陈登,陈登对他很冷淡,独自睡在大床上,叫他睡下床。许汜去询问刘备,刘备说:天下大乱,你忘怀国事,求田问舍,陈登当然瞧不起你。如果是我,我将睡在百尺高楼,叫你睡在地下,岂止相差上下床呢?(见《三国志·陈登传》)“怕应羞见”的“怕应”两字,是辛弃疾为许汜设想,表示怀疑:像你(指许汜)那样的琐屑小人,有何面目去见像刘备那样的英雄人物?这二层的大意是说,既不学为吃鲈鱼脍而还乡的张季鹰,也不学求田问舍的许汜。作者登临远望故土而生思乡之情,作者自知身为游子,但国势如此,像自己一般思乡的又何止一人呢?作者于是说,我想回故乡但却绝不像张翰、许汜一样,我回故乡当是收复河山之时。作者有此志向,但语言含蓄,“归未?”一词自然引出下一层。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是第三层意思。流年,即时光流逝;风雨指国家在风雨飘摇之中,“树犹如此”也有一个典故,据《世说新语》记载,桓温北征,经过金城,见自己过去种的柳树已长到几围粗,便感叹地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树已长得这么高大了,人怎么能不老呢!这三句词包含的意思是:于此时,我心中确实想念故乡,但我不会像张瀚、许汜一样贪图安逸。我所忧惧的,只是国事飘摇,时光流逝,北伐无期,恢复中原的宿愿不能实现。年岁渐增,恐再闲置便再无力为国效命疆场了。这三句,是全首词的核心。到这里,作者的感情经过层层推进,已经发展到最高潮。
下面就自然地收束,也就是第四层意思:“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在宋代,一般游宴娱乐的场合,都有歌妓在旁唱歌侑酒。这三句是写辛弃疾自伤抱负不能实现,世无知己,得不到同情与慰藉。这与上片“无人会、登临意”相呼应。
这首词是辛词名作之一,它不仅对辛弃疾生活的那个时代的矛盾有充分反映,有比较真实的现实内容,而且,作者运用圆熟精到的艺术手法把其内容完美地表达出来,直到今天仍然具有极其强烈的感染力量,使人们百读不厌。
神州沉陆,几曾回首
——读辛弃疾《水龙吟》
(为韩南涧尚书寿,甲辰岁。)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辛弃疾被弹劾,退隐于上饶之带湖,曾任吏部尚书的韩元吉(字无咎,号南涧)致仕后亦侨寓此地。由于他们都有抗金雪耻的雄心壮志,所以过从甚密。这时距宋金“隆兴和议”的签订已整整二十年,南宋朝廷文恬武嬉,并不关心国事。又三年,岁次甲辰(1184)正逢韩元吉六十七岁寿辰,辛弃疾填了上录一词为其祝寿。
起头两句“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劈空而下,笔力万钧。作者蔑视南渡以来的当政者,“几人”云云,真有杜诗“一洗万古凡马空”的气概。说朝士无才,隐然以有才者推崇韩元吉,并以此自许。辛弃疾曾作《美芹十论》《九议》向皇帝、宰相献策;韩元吉亦有《论淮甸札子》《十月末乞备御白札子》向朝廷进言。故论治世,经纶之才,韩、辛两人都当之无愧。另外此处也有感叹当政者无才无德不知任用有才之士。承接六句,“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分为两层:一则借往昔旧京父老颙望王师之情,和东晋士大夫痛洒新亭之泪,慨叹今日偏安之局仍未改观,中原山河仍未收复;二则引用桓温登楼眺望之言,指责中原沉沦,为朝臣误国结果。由于这六句都针对当时世事而发的,故情绪转为低沉,笔调也随之挫落。歇拍四句“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谓御敌靖边,建功扬名,才是吾辈儒者应尽的职责。这是抒发自己的豪情壮志,并勖勉韩氏,故笔锋重新振起。
下片另立机杼,从抒发对国事的愤慨,转而称颂韩元吉。过片二句“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他把韩元吉比作韩愈,是当代文坛上的泰山北斗。韩元吉有《南涧甲乙稿》传世,黄升称他“政事文学为一代冠冕”(见《花庵词选》)。因此,将韩愈比拟元吉,不为太过。接三句,“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谓韩氏生自不凡,风云际会,更露头角。上述五句都属颂扬之词,故意气仍然风发,笔调仍然轩朗。再下三句,“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把韩氏比做裴度、李德裕、谢安三位前代的贤相。韩氏有三贤之才,却一般投闲置散,笑傲烟霞,寄情林莽,虽尤有报国之心,但对国家大事竟无置喙的余地,于此,作者愤慨之情可以想见。难得的是,作者于愤慨之余,对国事仍未失去信念,于是发出“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的预言,换言之,即国耻未雪,无以称寿,这与霍去病“匈奴未灭,无以家为”,堪称异代同调,又与上片“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紧密契合。
本词运笔布局,峰峦起伏,颇具匠心,比拟古今,挥洒自如,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读辛弃疾《菩萨蛮》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淳熙二三年间(1175—1176),词人提点江西刑狱,驻节赣州,这首词正是词人在此时书于造口壁上,它以极高明的比兴手法,表达了作者深沉的爱国情思,堪称词中瑰宝。
上片头句“郁孤台下清江水”起笔横绝。由于汉字形、声、义具体可感之特质,尤其郁有郁勃、沉郁之意,孤有巍巍独立之感,郁孤台三字劈面便呈现出一座郁然孤峙之高台。词人调动此三字打头阵,显然有满腔磅礴之激愤,势不能不用此突兀之笔也。进而写出台下之清江水。《万安县志》云:“赣水入万安境,初落平广,奔激响溜。”写出此一江激流,语境遂从百余里外之郁孤台,顺势收至眼前之造口。而造口,语境之核心也。接着又纵笔写出:“中间多少行人泪”,行人泪三字,直点造口当年事——建炎三年,金兵穷追隆祐太后(哲宗孟后,高宗伯母),御舟曾至造口,后不及而还。词人身临隆佑太后被追之地,痛感建炎国脉如缕之危,愤金兵之猖狂,羞国耻之未雪,乃将满怀之悲愤,化为此悲凉之句。在词人之心魂中,此一江流水,竟为行人流不尽之伤心泪。“行人泪”意蕴深广,不必专言隆佑太后。由此想来,便觉隆佑太后被追至造口,正是那一存亡危急之秋的象征。无疑此一江行人的泪中,也有词人之悲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长安指汴京,西北望犹言东北望。词人因回想隆佑太后被追而念及神州陆沉,独立造口仰望汴京亦犹杜老之独立夔州仰望长安。遥望长安,境界顿时无限高远。然而,可惜有无数青山重重遮拦,望不见也,境界遂一变而为具有封闭式之意味,歇拍虽暗用李勉登郁孤台望阙之故事,却写出自己之满怀忠愤。
下片头两句“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写眼前的景色。赣江原是北流,词人为抒发胸怀,不受拘泥,在这里言东流。无数青山虽可遮住长安,但终究遮不住一江之水向东流。此处若有寄托。周济《宋四家词选》云:“借水怨山。”可谓具眼。此词句句不离山水。试体味“遮不住”三字,将青山周匝围堵之感一笔推去,毕竟两字更见深沉有力。“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江晚山深,此一苍茫暮色又具封闭式意味,无异为词人沉郁苦闷之孤怀写照,而暗合上阕开头的郁孤台意象。正愁余,语本《楚辞·九歌·湘夫人》:“目渺渺兮愁予。”实为词人的肺腑之言,更哪堪闻乱山深处鹧鸪声声:“行不得也哥哥。”《禽经》张华注:“鹧鸪飞必南向,其志怀南,不徂北也。”白居易《山鹧鸪》则云:“啼到晓,唯能愁北人,南人惯闻如不闻。”鹧鸪声声,其呼唤词人莫忘南归之怀抱耶?抑钩起其志业未就之忠愤耶?或如山那畔中原父老同胞之哀告耶?实难作一实指。结尾两句写朝廷一味妥协,久未光复中原,作者心中满怀愁苦,表现得极其悲凉。
此词抒发了作者对建炎年间国事艰危之沉痛追怀,对靖康以来失去国土之深情萦念,为南宋爱国精神深沉凝聚之绝唱。
后人点评
卓人月《词统》云:“忠愤之气,拂拂指端。”
梁启超在《艺蘅馆词选》中云:“《菩萨蛮》如此大声镗鞳,未曾有也。”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读辛弃疾《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这首词是作者失意闲居时所作,无前人沙场征战之苦,而有沙场征战的热烈。词中通过创造雄奇的意境,抒发了杀敌报国、恢复祖国山河、建立功名的壮怀。
上片第一句,“醉里挑灯看剑”,只六个字,却用三个连续的、富有特征性的动作,塑造了一个壮士的形象,让读者从那些动作中去体会人物的内心活动,去想象人物所处的环境,意味无穷。为什么要吃酒,而且吃“醉”?既“醉”之后,为什么不去睡觉,而要“挑灯”?“挑”亮了“灯”,为什么不干别的,偏偏抽出宝剑,映着灯光看了又看?这一连串问题,只要细读全词,就可能作出应有的回答,因而不必说明。
“挑灯”的动作又点出了夜景。那位壮士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思潮汹涌,无法入睡,只好独自吃酒。吃“醉”之后,仍然不能平静,便继之以“挑灯”,又继之以“看剑”。翻来覆去,总算睡着了。而刚一入睡,方才所想的一切,又幻为梦境。“梦”了些什么,也没有明说,却迅速地换上新的镜头:“梦回吹角连营”。壮士好梦初醒,天已破晓,一个军营连着一个军营,响起一片号角声。这号角声,多么富有催人勇往直前的力量啊!而那位壮士,也正好是统领这些军营的将军。于是,他一跃而起,全副披挂,要把他“醉里”、“梦里”所想的一切统统变为现实。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两句,对仗极工、而又极其雄健,突出地表现了雄壮的军容,表现了将军及士兵们高昂的战斗情绪。兵士们欢欣鼓舞,饱餐将军分给的烤牛肉;军中奏起振奋人心的战斗乐曲。牛肉一吃完,就排成整齐的队伍。将军神采奕奕,意气昂扬,“沙场秋点兵”。这个“秋”字下得多好!正当“秋高马壮”的时候,“点兵”出征,预示了战无不胜的前景。
过片“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两句大气磅礴,直贯后片:将军率领铁骑,快马加鞭,神速奔赴前线,弓弦雷鸣,万箭齐发。虽没作更多的描写,但从“的卢马”的飞驰和“霹雳弦”的巨响中,仿佛看到若干连续出现的画面:敌人纷纷落马;残兵败将,狼狈溃退;将军身先士卒,乘胜追杀,一霎时结束了战斗;凯歌交奏,欢天喜地,旌旗招展。这是一场反击战。那将军是爱国的,但也是追求功名的。一战获胜,功成名就,既“了却君王天下事”,又“赢得生前身后名”,岂不壮哉!
如果到此为止,那真够得上“壮词”。然而在那个被投降派把持朝政的时代,并没有产生真正“壮词”的条件,以上所写,不过是词人孜孜以求的理想而已。词人展开丰富的想象,化身为词里的将军,刚攀上理想的高峰,忽然一落千丈,跌回冷酷的现实,沉痛地慨叹道:“可怜白发生!”白发已生,而收复失地的理想成为泡影。想到自己徒有凌云壮志,而“报国欲死无战场”(借用陆游《陇头水》诗句),便只能在不眠之夜吃酒,只能在“醉里挑灯看剑”,只能在“梦”中驰逐沙场,快意一时……这处境,的确是“悲哀”的。然而又有谁“可怜”他呢?于是,他写了这首“壮词”,寄给处境同样“可怜”的陈同甫。同甫是陈亮的字。学者称为龙川先生。为人才气豪迈,议论纵横。自称能够“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他先后写了《中兴五论》和《上孝宗皇帝书》,积极主张抗战,因而遭到投降派的打击。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冬天,他到上饶访辛弃疾,留十日。别后辛弃疾写《虞美人》词寄他,他和了一首;以后又用同一词牌反复唱和。这首《破阵子》大约也是这一时期写的。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
——读辛弃疾《永遇乐》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