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片开头以“当年”两字楔入往日豪放军旅生活的回忆,声调高亢。“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词人再现了往日壮志凌云,奔赴抗敌前线的勃勃英姿。“觅封侯”用班超投笔从戎、立功异域“以取封侯”的典故,写自己报效祖国,收拾旧河山的壮志。一个“觅”字,显出词人当年的自许、自负、自信的雄心和坚定执著的追求精神。“万里”与“匹马”形成空间形象上的强烈对比,匹马征万里,呈现出一派卓荦不凡之气。“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那豪雄飞纵、激动人心的军旅生活至今历历在目,时时入梦,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强烈的愿望受到太多的压抑,积郁的情感只有在梦里才能得到宣泄。一个“暗”字,将岁月的流逝,人事的消磨,化作灰尘堆积之暗淡画面,慷慨化为悲凉。
下片进一步抒写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跌入更深沉的浩叹,悲凉化为沉郁。“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这三句步步紧逼,声调短促,说尽平生不得志。“未”、“先”、“空”三字在承接比照中,流露出沉痛的感情,越转越深:人生自古谁不老?但逆胡尚未灭,功业尚未成,岁月已无多,这才迫切感到人“先”老之酸楚。“一事无成霜鬓侵”,一股悲凉渗透心头,人生老矣!然而,即使天假数年,双鬓再青,又岂能实现“攘除奸凶,兴复汉室”的事业?这忧国之泪只是“空”流,一个“空”字既写了内心的失望和痛苦,也写了对君臣尽醉的偏安东南一隅的小朝廷的不满和愤慨。“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最后三句总结一生,反省现实。“天山”代指抗敌前线,“沧洲”指闲居之地,“谁料”二字写出了往日的天真与今日的失望——理想与现实是如此格格不入,无怪乎词人要声声浩叹。“心在天山,身老沧洲”两句作结,先扬后抑,形成一个大转折,词人犹如一心要搏击长空的苍鹰,却被折断羽翮,落到地上,在痛苦中呻吟。
这首词饱含着人生的秋意,体现出幽咽而又不失开阔深沉的特色,比一般仅仅抒写个人苦闷的作品显得更有力量,更为动人。
将军百战身名裂
——读辛弃疾《虞美人》
(别茂嘉十二弟。鹈、杜鹃实两种,见《离骚补注》。)
绿树听鹈,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辛弃疾的这首词大约作于他闲居铅山期间。茂嘉是他的堂弟,其事迹未详。这首词的内容和做法与一般的词不同,其内容方面几乎完全与对茂嘉的送行无关,而专门罗列古代的“别恨”事例;形式方面,它又打破上下片分层的常规,事例连贯上下片,不在分片处分层。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作者平时胸中郁积事多,有触而发,非特定题目所能限制,故同类事件纷至涌集,而不为普通的诗文格式所束缚。
词的开头几句“绿树听鹈,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采用了兴与赋相结合的创作手法。实中有虚,虚中有实。说它是“赋”,因为它写送别茂嘉,是在春去夏来的时候,可以同时听到三种鸟声,是写实。鹈,一说是杜鹃,一说是伯劳,辛弃疾取伯劳之说;说它是“兴”,因为它借闻鸟声以兴起良时丧失、美人迟暮之感。伯劳在夏至前后出鸣,故暗用《离骚》“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意,以兴下文“苦恨”句。鹧鸪鸣声像“行不得也哥哥”;杜鹃传说为蜀王望帝失国后魂魄所化,常悲鸣出血,声像“不如归去”。词同时用这三种悲鸣的鸟声起兴,形成强烈的悲感气氛,并寄托了自己的悲痛心情。接着“算未抵、人间离别”一句,是上下文转接的关键。
它把“离别”和啼鸟的悲鸣作一比较,以抑扬手法承上启下,为下文的“别恨”作了铺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两句,有人认为写的是两件事:其一指汉元帝宫女王昭君出嫁匈奴呼韩邪单于离开汉宫的事;其二指汉武帝的陈皇后失宠时辞别“汉阙”,幽闭长门宫。也有认为只写一事的,谓王昭君自冷宫出而辞别汉阙。今从多数注释本作两件事看。“看燕燕,送归妾”,写的是春秋时卫庄公之妻庄姜,“美而无子”,庄公妾戴妫生子完,庄公死后,完继立为君。州吁作乱,完被杀,戴妫离开卫国。《诗经·邶风》的《燕燕》诗,相传即为庄姜送别戴妫而作。“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引用了汉代另一个典故。汉李陵抗击匈奴,力战援绝,势穷投降,败其家声;他的友人苏武出使匈奴,被留十九年,守节不屈。后来苏武得到归汉机会,李陵送他有“异域之人,一别长绝”之语;又世传李陵《与苏武诗》,有“携手上河梁”、“长当从此别”等句。“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写战国时燕太子丹在易水边送荆轲入秦行刺秦王嬴政故事。相传送行者都穿戴白衣冠,荆轲临行歌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以上这些事都和远适异国、不得生还,以及身受幽禁或国破家亡之事有关,都是极悲痛的“别恨”。这些故事,写在与堂弟的一首送别词中,强烈地表达了作者当时沉重、悲壮之情。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这又是承上启下的两句。句中说啼鸟只解春归之恨,如果也能了解人间的这些恨事,它的悲痛一定更深,随啼声眼中滴出的不是泪而是血了。为下句转入送别正题作了省力的铺垫。“谁共我,醉明月?”承上面两句转接机势,迅速地归结到送别茂嘉的事,点破题目,结束全词,把上面大片凌空驰骋的想象和描写,一下子收拢到题中来,有此两句,词便没有脱离本题,只是显得善于大处落墨、别开生面而已。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辛弃疾不愧为宋代一代文豪!
辛弃疾的这首词之所以感人,除了其感情、气氛强烈外,还得力于它的音节。它押入声的曷、黠、屑、叶等韵,在“切响”与“促节”中有很强的摩擦力量,声如裂帛,声情并茂。
后人点评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评此词“沉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
起望衣冠神州路
——读辛弃疾《虞美人》
细把君诗说:恍余音、钧天浩荡,洞庭胶葛。千丈阴崖尘不到,唯有层冰积雪。乍一见、寒生毛发。自昔佳人多薄命,对古来、一片伤心月。金屋冷,夜调瑟。
去天尺五君家别。看乘空、鱼龙惨淡,风云开合。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消残战骨。叹夷甫诸人清绝!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
宋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春,杜叔高从浙江金华到江西上饶探访作者,作者作此词送别。题云“前韵”,乃用作者前不久寄陈亮同调词韵。杜叔高是一位很有才气的诗人,陈亮曾在《复杜叔高书》中称其诗“如干戈森立,有吞虎食牛之气,而左右发春妍以辉映于其间”。只因鼓吹抗金,故遭到主和派的猜忌,虽有报国之心,但亦无请缨之路。作者爱其才华,更爱其人品,词中蕴含着的深情厚意即能反映出来。
上片前数句盛赞叔高诗作之奇美,“细把君诗说:恍余音、钧天浩荡,洞庭胶葛。千丈阴崖尘不到,唯有层冰积雪。乍一见、寒生毛发”。头句“细把君诗说”,足见非常爱重。因为爱之深,所以说之细。“恍余音、钧天浩荡,洞庭胶葛”,言杜诗气势磅礴,读之恍如听到传说中天帝和黄帝的乐工们在广阔旷远的宇宙间演奏的乐章的余韵,动人心魂。“千丈阴崖尘不到,唯有层冰积雪。乍一见、寒生毛发”乃熔裁唐人李咸用《览友生古风》诗“一卷冰雪言,清泠泠心骨”语意,言杜诗风骨清峻,读之宛若望见尘土都不到的高崖之上的冰雪,不禁毛发生寒。如此说诗,不但说得很细,而且说得极美,比喻新颖,想象奇特,既富诗情,亦有画意。接下数句哀叹叔高的萧索境况,“自昔佳人多薄命,对古来、一片伤心月”,化用苏轼《薄命佳人》诗“自古佳人多命薄,闭门春尽杨花落”二句,以古来美妇多遭遗弃隐喻才士常有沉沦;“金屋冷,夜调瑟”则借汉武帝时陈皇后失宠,进一步渲染了被弃的凄苦。这里纯用比兴,虽为造境,却甚真切,艺术效果远胜于直言。
下片写叔高之怀才不遇而转及其家门昔盛今衰。“去天尺五君家别”一语,谓长安杜氏本强宗大族,门望极其尊崇,但叔高一家却有异于此,虽然兄弟五人皆有才学,但只因不善钻营而都未有所成就。“看乘空、鱼龙惨淡,风云开合”假托鱼龙纷扰、腾飞搏斗于风云开合之中的昏惨景象,暗喻朝中群小趋炎附势、为谋求权位而激烈竞争。一“看”字有冷眼旁观、不胜鄙薄之意。群小疯狂奔竞,反映了朝政的黑暗腐败。叔高兄弟不得进用,原因即在于此;北方失地不得收复,原因亦在于此。故接下乃兴起神州陆沉的悲慨:“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消残战骨。叹夷甫诸人清绝!”昔日衣冠相望的中原路上,如今唯见一片荒凉,纵横满地的战骨正在白日寒光中逐渐消损。然而当国者却只顾偏安享乐,对中原遗民早已“一切不复关念”,许多官僚也“微有西晋风,作王衍阿堵等语”而“讳言恢复”,借以掩饰其内心的怯懦和卑劣。“叹夷甫诸人清绝”即对此辈愤怒斥责。朝政如此腐败,士大夫如此腐朽,词人的爱国之心却仍在激烈搏动,“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中原未复,愁思难眠,夜半狂歌,悲风惊起,听檐间铁片铮铮作响,宛如千万匹冲锋陷阵的战马疾驰而过。此时词人亦仿佛在挥戈跃马,率领骑兵奔赴疆场,满怀异常畅快的心情。但这只是暂时的幻觉,这幻觉一消失,接替而来的必然是加倍的痛苦。歇拍“南共北,正分裂”便是在幻觉消失后发出的惨痛呼号。
细读此词,乃在于慰勉朋侣之际,融入忧伤时世之感,故虽为送别之作,但有悲壮之情。
后人点评
范开《稼轩词序》赞其运笔之妙云:“如春云浮空,卷舒起灭,随所变态,无非可观。”
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上谈到辛弃疾词的妙处时说:“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概。”
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读辛弃疾《摸鱼儿》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自绍兴三十二年(1162),辛弃疾渡淮水投奔南宋十七年中,他抗击金军、恢复中原的主张,始终没有被南宋朝廷所采纳。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辛弃疾四十岁,调到荆湖南路当转运副使,仍旧是远离战事的闲职。不能尽快施展他的才能和抱负,使词人非常失望。当同僚置酒为他饯行的时候,他写了这首词,抒发胸中的郁闷和感慨。
上片主要写春意阑珊,抒发作者惜春之情。起句“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说如今已是暮春天气,禁不起再有几番风雨,春便要真的去了。“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揭示自己惜春的心理活动:由于怕春去花落,他甚至害怕春天的花开得太早,这是对惜春心理的深入一层的描写。“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对于正将离开的“春”,作者深情地对它呼喊:春啊,你且止步吧,听说芳草已经长满到天涯海角,遮断了你的归路!但是春不答话,依旧悄悄地溜走了。“怨春不语”,无可奈何的作者无法留住春天,“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倒还是那檐下的蜘蛛,勤勤恳恳地,一天到晚不停地抽丝网,去粘住那象征残春景象的杨柳飞花。如此,在作者看来,似乎这殷勤的昆虫比自己更有收获,其情亦太可悯了。
下片主要写美人迟暮。一开始就用汉武帝陈皇后失宠的典故,来喻指自己的失意。“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这段文字,说明自古便有娥眉见妒的先例。陈皇后因招人妒忌而被打入冷宫——长门宫。后来她拿出黄金,买得司马相如的一篇《长门赋》。希望用它来打动汉武帝的心。但是她所期待的“佳期”却迟迟未到。这种复杂痛苦的心情,对什么人去诉说呢?“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两句中的“舞”字,因高兴而得意,忘形的样子。“君”,是指那些妒忌别人进谗言取得宠幸的人。意思是说:你不要太得意忘形了,你没见杨玉环和赵飞燕后来不是都死于非命吗?“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三句是结句。闲愁,作者指自己精神上不可倾诉的郁闷。危栏,是高处的栏杆。这三句是说不要用凭高望远的方法来排遣郁闷,因为那快要落山的斜阳,正照着被暮霭笼罩着的杨柳,远远望去,一片迷蒙。这样的暮景,会使人见景伤情,更加悲伤。“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是作者在词的结尾处饱含韵味的一笔,不仅抒发自己尚未见用的郁闷,也旨在点出南宋朝廷日薄西山、前途暗淡的趋势,和全词春去的主题紧密相连。
对于这首词,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是作者对个人遭遇的感慨,而更多的是他对南宋朝廷暗淡前途的担忧。辛弃疾一生忧国忧民,这里“春意阑珊”,实兼指国势如春一样一日日渐衰,并非像一般词人作品中常常出现的绮怨和闲愁。
后人点评
宋人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说:“辛幼安晚春词‘更能消、几番风雨’云云,词意殊怨。‘斜阳烟柳’之句,其与‘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者异矣。……闻寿皇(指宋孝宗)见此词颇不悦。”可见这首词流露出来的对国事、对朝廷的怨尤之情是何等强烈感人。
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读辛弃疾《水龙吟》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这首词作于乾道四至六年(1168—1170)间建康通判任上,这时作者南归已八九年了,却投闲置散,作一个建康通判,不得一遂报国之愿。偶有登临周览之际,一抒郁结心头的悲愤之情。
上片写景抒情。由水写到山,由无情之景写到有情之景,很有层次。开头两句,“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楚天”的“楚”,泛指长江中下游一带,这里战国时曾属楚国。“水随天去”的“水”,指浩浩荡荡奔流不息的长江。“千里清秋”和“秋无际”,显出阔达气势,同时写出江南秋季的特点。南方常年多雨多雾,只有秋季,天高气爽,才可能极目远望,看见大江向无穷无尽的天边流去的壮观景色。这三句描绘的是作者在赏心亭上所见的景色。楚天千里,辽远空阔,秋色无边无际。大江流向天边,也不知何处是它的尽头。遥远天际,天水交融、气象阔大。接着“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三句,是写山。“遥岑”即远山。举目远眺,那一层层、一沓沓的远山,有的很像美人头上插戴的玉簪,有的很像美人头上螺旋形的发髻,景色虽美,却只能引起词人的忧愁和愤恨。人心中有愁有恨,见壮美的远山,愁却有增无减,仿佛是远山在“献愁供恨”,这是移情及物的手法。至于愁恨为何,词中没有正面交代,但结合登临时情景,可以意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