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歌妓红珠
皇祐元年即一零四九年,仁宗让工部在东京汴梁西城将破旧不堪的古木塔拆去,在原址上建成一座铁塔。铁塔非“铁塔”,是铁色的琉璃瓦制成的佛教塔,塔基为莲花座。塔有一百六十八级台阶,巧合的是北宋存在了一百六十八年。但是铁塔比那座建成于九七四年的繁(音婆)塔更矮许多,儿童们歌谣唱道:“铁塔高,铁塔高,铁塔高不过繁塔的腰。”繁塔是位于南城的更高的一座塔,后来雷劈去了一些,明时因“开封王气太重”被铲去上部,只剩下三层,为开封现存最古老的地上建筑。
晏殊自庆历新政后,降为工部尚书,又复至户部尚书,现以观文殿大学士知永兴军(治所在今陕西省西安市)。晏殊知永兴军时,年逾六十,去国已久,难免抑郁。无聊之至,无以慰藉,便以歌酒打发时光。有一位歌女以她的身世经历引起了晏殊的感动和共鸣。这位歌女名叫红珠,她住在陕西附近,晏殊问她的身世,红珠很大方地向他述说了自己的出身。红珠自言具有多种浪漫的艺术技能,敢和别人比赛竞争。红珠很自负地说:“当年得意之时,贱妾在多种艺术才能上敢和大家竞赛,并且比别人高超,新颖独创,绝不流俗。那时贱妾只要歌声一发,便令众人倾倒,博得赏赐无数,不辜负贱妾多年的辛劳。”
晏殊笑道:“那红珠女士当年岂不正可谓如白居易《琵琶行》云:‘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吗!”
红珠却转颜凄然,道:“可是贱妾自失意后,便只有凄凉冷落可受了。”
古代的歌者,多数是女子,因为封建社会女子没有独立的地位,所以都盼望能找到一个可以终生相托的人。红珠自然也不例外,她为自己的身世悲叹道:“我一个歌女,如今一旦‘暮去朝来颜色故’,便没有人再欣赏奴家了。唉,做歌女总不是个好下场!”
晏殊由红珠的话联想到自己的宦海沉浮,不免也叹了口气,深情地道:“其实不仅你们女子,即便我们男子何尝不也是盼望能找到一个足以托身的所在,可以安身立命,终生为之奉献而不改变。自古人们皆言‘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即为此理。”
红珠点了点头,自言自语似地叹道:“真不知奴家终身之事该托给谁?谁又是奴家可以终生相托之人。倘使有一个知奴心之知音者能将我选择接纳,奴当唱尽《阳春白雪》,将奴一切最美好者都奉献与他。唉,又有谁将接受奴之殷勤、美意!”
红珠在酒筵前唱歌,却想起当年得意之时的满堂喝彩声,眼下却这样凄清冷落,不禁当即流下了眼泪。晏殊本来于愁闷之际方设此筵席,却看到了这个老大伤悲、不得其所的歌女之悲哀,遂引起了自身遭贬逐、客居外乡的境遇之悲伤。他叹息道:“《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云:‘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白乐天《琵琶行》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今我与红珠身世相近,焉何能不同病相怜!待我题词一阕以相赠!”乃赋《山亭柳?赠歌者》云:
“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漫销魂。衷肠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见采,不辞徧唱阳春。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
晏殊又赐红珠以重金,红珠感激不尽,深谢而去。
2、忠臣死节
皇祐四年即一零四九年五月,侬智高陷邕州,建大南国,随攻陷横、贵等八州,进围广州。飞马接连报入朝廷,仁宗大惊,急问大臣何人能去镇压,众大臣皆不能定。此时梅尧臣自国子监直讲已累迁尚书都官员外郎,参与编修《唐书》;欧阳修已由颍州回京任翰林学士,与宋祁合编《新唐书》;柳永则已由余杭令、盐场大使等官至屯田员外郎。这几个人商议好了让欧阳修出面向仁宗举荐范仲淹。欧阳修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向仁宗大力称颂范仲淹的才干与品性,最后说:“范希文人称胸中有数万甲兵,臣以为唯此人能镇压反民!”仁宗复问众文武大臣意见,都说:“欧阳学士所言极是!非范希文不能灭反贼也!”仁宗便只得下旨调范仲淹去镇压起义。
此时范仲淹已由陕西四路宣抚使改知颍州,正在赴颍州途中,传旨官快马去追,及其赶到时,可怜一代儒帅范仲淹已因郁郁不得志,又恰身患重病,已逝于赴颍州途中。传旨官只得回京报丧,仁宗等皆大为悲伤,有识之士更是痛惜不已。仁宗只得下令厚葬范仲淹,优待其家属,赐官范仲淹之子范纯仁。追赠范仲淹兵部尚书楚国公,谥文正。
仁宗于朝廷上对范仲淹一生大加褒奖,他叹息道:“范文正公为人刚正不阿,清正廉洁,自真宗大中祥符八年(一零一五年)中进士而出仕后以敢言著称。曾议修泰州海堰,使农田不为海潮所淹。即使后来做到执政大臣,家中无客时,他也不重肉(即不吃两样肉食),节余的薪俸全拿到家乡去购置义庄,赡养族人。但这样一位仁人志士,却屡遭小人诬陷,两度被排挤出朝,终至于而今病逝在赴颍州途中。这都是朕失察之过啊!”
仁宗终于在范仲淹死后给他来了个盖棺定论。
范仲淹不但是个儒帅,也是个著名的文学家,他兼擅文章诗词,俱有名篇传世,有《范文正公集》。今存词仅五首。词善写塞上风光,《彊村丛书》辑有《范文正公诗余》一卷。
料理完范仲淹后事,仁宗复问大臣:“何人可以代范文正公替朕前去剿灭反贼?草寇一日不除,朕一日不安也;国家亦将永无宁日。这叫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这时众人皆纷纷进谏可用之人,最后,仁宗定下大将狄青,此人能征惯战,有勇有谋,文武双全,在对西夏的战争中屡建奇功。
一零五三年正月,侬智高入宾州,复入邕州。狄青领兵赶至。两军对垒,狄青败侬智高于邕州。侬智高败走大理,广南遂平。
此时正是皇祐年间(一零四九至一零五三年),广南一平,国家又复归安定,繁荣太平之景象呈现,仁宗便又过起歌舞升平逍遥自在的帝王生活来。
2、巴山重叠
且说张先六十三岁时以屯田员外郎知渝州(今重庆市),此时程师孟(字公辟)正提点夔州路刑狱。渝州正属夔州路,两人都是江南人来四川做官。程师孟是吴门(今苏州市)人,与张先故乡湖州乌程东南的霅溪不远,故又是老乡。他们在异乡相逢而又将天各一方,临别之前,张先置酒为程师孟饯行。饮酒间,程师孟问道:“人皆谓子野张三中,可是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
张先笑道:“何不目之为张三影?”
程公辟却不知晓子野此话何意,瞪大了眼睛去环顾在座的众宾客。
张先笑道:“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絮飞无影:此余平生所得意也。”
一宾客也笑道:“程公有所不知,子野尝有诗云:‘浮萍断处见山影’;又长短句云:‘云破月来花弄影’;又云:‘隔墙送过秋千影。’并脍炙人口,世谓张三影。太湖一带无人不知,程公在外宦游多年,不知也不足为怪!”
程师孟听了忙站起身来敬张先一杯酒,道:“师孟独学而无友,则不免孤陋而寡闻。好在孔子有云:‘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又云: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己不知人。子野兄虽然是天下谁人不识君,陋弟闭塞视听,亦有无知之时,想来子野兄不会怪罪吧!”
张先也急忙立起来,回敬道:“公辟公如此谦恭,实令愚兄承受不起!”张先便将自己创作那首《天仙子》的经过向众人说了。
公辟道:“子野兄今日想必愁已醒了吧!”
张先道:“当此别境,只能增愁,又有何醒之理?”
程师孟也叹道:“是啊!春去夏来,时光如流;人事迁变,亦复如此。曾几何时,我们已相逢而又将别。况此三巴之风物又是惹人恋念的,当年李太白旅居宣城时,曾在这暮春三月想起了千里之外的三巴而赋诗云:‘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今你我离别而在此三春三月之三巴,如何不使人倍增依依惜别之情!”于是程师孟也作词赠别,云:“折柳赠君君且住。”
张先大加称赏,亦作和词以赠答,词即《渔家傲?和程公辟赠别》,词曰:
“巴子城头青草暮,巴山重叠相逢处。燕子占巢花脱树,杯且举,瞿塘水阔舟难渡。天外吴门清霅路。君家正在吴门住。赠我柳枝情几许。春满楼,为君将入江南去。”
程师孟与众宾客读完此词俱称赏不已,程师孟赞道:“唐代诗人刘禹锡任夔州刺史时有《竹枝》九篇,其中写道:‘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又云:‘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今子野此词亦是叙行路之难,乡关之思,写得明白如话,复叠回环,颇有《竹枝》之味道,之韵味。”二人互道后会有期,分袂而去。
再说仁宗皇祐年间时的王安石,此时他正为舒州(治所在今安徽省潜山县)通判,这期间他曾与友人游褒禅山(在今安徽省含山县北十五里),他离开舒州后曾作下那篇著名的散文《游褒禅山记》,因是后话,在此不细提。
3、客死他乡
如今且说做了屯田员外郎以后的柳永,尽管不再写以往那些被仁宗及士大夫们认为薄于操行、有伤儒雅的淫冶浮艳之词,而是一味地歌功颂德,投仁宗所好,但是却不料自己会弄巧成拙,居然又发生一件因为作词而得罪皇帝的事。
皇祐(仁宗年号,一零四九至一零五三年)年间,太史奏老人星现。
仁宗问:“此是何征兆?”
太史道:“回陛下:此乃吉兆!”
仁宗问:“何以见得?”
太史奏道:“卑职回陛下:所谓老人星就是南极星,又名寿星。南极星是能够看到的大星中最南的一颗星,故称南极,又称老人星、寿星。此星常在秋分时候出现,自出至没,不到两个时辰;又因为过于靠近地平,有时被蒙气所遮蔽,大江以北,不易常见,所以古今占卜星象者皆认为南极星乃是难见的祥瑞之兆。此说可见于《史记?天官书》及《史记?天官书恒星图考》。自古皆传说老人星出现,乃是皇帝长寿、国运昌盛之征兆。故微臣敢以此为吉兆!望陛下明鉴!”
仁宗听后非常高兴,道:“既为祥瑞之兆,朕当择一良辰,于宫中宴集群臣,与众百官共享此昌盛之国运,众爱卿以为如何?”
众文武大臣皆三呼万岁:“陛下皇恩浩荡,臣等仰陛下齐天鸿福,乃此生之幸!”
皇祐五年秋天,在一个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的晴朗日子里,仁宗在宫中宴集群臣,并命令左右词臣为乐章,于是梅尧臣、欧阳修等人推荐柳永应诏作词,柳永便作了一阕《醉蓬莱》,词云:
“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华阕中天,锁葱葱佳气。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宝阶香砌。玉宇无尘,金茎有露,碧天如水。正值升平,万幾多暇,夜色澄鲜,漏声迢递。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
这首词描写了皇宫内苑的秋夜景色,庆贺老人星现,歌颂升平,奉承皇帝。柳永本是为讨好皇帝而作,作好后他自己还很得意;谁料结果事与愿违,不但讨了没趣,而且反而连官都丢了。这首词作好后,献给皇帝,仁宗看到开头一个“渐”字,就有些不大高兴,道:“关子卖得倒不小,可见不是个谦逊的主。”读到“宸游凤辇何处”,这句话和自己所作的真宗(仁宗之父)挽词(追悼的文辞)暗合,心里觉得很难受:“当此良辰佳日,偏勾起朕之伤心往事,何故如此不谐也!”又读到“太液波翻”,仁宗说:“他怎么不说‘波澄’!”便生气地把词稿丢到地上,愠怒地说:“终究是小人之儒!歪才俗学,专供插科打诨尚且可以,如何登得大雅之堂!孔子云:‘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他连这个原则都不能遵守!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从此柳永就再也不被进用了。
此后柳永流落不偶,不久在回家乡崇安的途中,死于润州(江苏镇江),终于客死他乡,连叶落归根的愿望也没有实现。柳永死之日,家无余财,芜菁也已先他而亡,无儿无女,群妓合谋营葬,且每春日扫墓,谓之“吊柳七”。
正是:
为情为欲为名利,千般用尽三寸气。
到知足时方知乐,至无求处始无忧。
生死超越最高境,物我两忘真解脱。
身未生前魂已灭,梦归醒后幻先收。
4、风月秦淮
其间柳永去过金陵一趟。他听说张升如今已厌倦仕宦,退居江南,便去拜访。二人见了面,都是又惊又喜。张升便问柳永:“柳兄不在京中做屯田员外郎,因何也来到我这山居野处者所住之寒斋?”
柳永便将自己因填《醉蓬莱》词又一次得罪仁宗而遭罢官放还之事向张升说了,并道:“今闻杲卿公在金陵,故特来拜访。杲卿公乃韩城之人,焉何不叶落归根,而退居江南?”
张升笑道:“这乃是由于小弟青年时代曾漫游过江南,对江南之山水风物发生了浓厚兴趣,当时即立下晚年退居江南颐养天年之志。如今终于遂了多年的夙愿!柳公何必言叶落归根之事!天下之大,何处不可生根落脚,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又何必拘拘于尺寸之地!且我等原是野鹤闲云,来去不拘行踪影迹,生亦无根,去亦无据,何其潇洒!”
柳永道:“张公所言乃世外高音,令我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啊!”
二人便在分别多年以后,再次相遇,都已青春老大,两鬓花白,不免相对长叹,吹嘘不已。张升于秦淮河中雇一游舫,二人一边饮酒,一边畅谈别后事故。
张升说起柳永《雨霖铃》词,盛称“今宵酒醒何处”句。张升笑道:“今日耆卿兄想必酒已醒了吧?”
柳永笑道:“金陵被诸葛亮称为‘龙盘虎踞’之地,乃东吴、东晋、宋、齐、梁、陈等六朝故都之所在,其山川形胜久已驰名。今置身于如此驰名古今、山川形胜之地,焉有酒之不醒之理?”
张升则道:“屈原自称‘众人皆醉,唯我独醒;举世溷浊,唯我独清’,小弟我则是与他相反:众人皆醒,唯我独醉;举世清澈,唯我独浊!”说完自饮了一杯,便哈哈大笑起来。
柳永也哈哈大笑起来,道:“依贤弟如此说来,我柳某人则是:众人酒醉常醒,我独常醉酒醒了!”张升拍案叫绝不已,道:“好一个常醉酒醒,真堪称世外人之言也!”
这时张升兴奋地说道:“有酒无歌,何谈雅兴?柳兄且听小弟几日前新填的一阕词,让名妓红叶唱来助兴,如何?”
柳永称妙!张升便叫人拿了自己名牌去对岸“风月秦淮”歌楼,请来红叶。红叶听说张升请她,果然就来了,又见柳永在,自然十分高兴,见过二人,道过万福,接过词稿,遂轻抚琵琶,唱起张升那首《离亭燕》来:
“一带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水浸碧天何处断?霁色冷光相射。蓼屿荻花洲,掩映竹篱茅舍。云际客帆高挂,烟外酒旗低亚。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怅望倚层楼,寒日无言西下。”
柳永听完,自然称奇道妙,赞不绝口。于是二人复又点歌,红叶依次唱了:张先《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范仲淹《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及柳永的《鹤冲天》“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雨霖铃》“寒蝉凄切”、《望海潮》“东南形胜”……。
社宇先生著书至此,有感于书中人物命运,乃作《侠客行》诗一首,曰:
处处坏我意,时时伤我心。
且把忧郁志,权作侠客行。
剑吼西风烈,血溅南国门。
一去九万里,决绝回顾情。
5、大结局
柳永死后不几年,那位文人宰相晏殊也于一零五五年死。晏殊从知永兴军徙河南府,一零五四年以疾请归京师,逾年卒。谥元献。晏殊为人好贤,名臣范仲淹、韩琦、富弼皆出其门。为文赡丽,诗属西昆体,词承南唐余风,近于冯延巳,为宋初一大家;所作多写闲情逸致,风格温润秀洁。有《珠玉词》。
柳永死后十年即一零六三年三月,仁宗赵祯卒,皇子赵曙立,是为英宗。
6、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