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药浴驱毒
子衿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她警觉地迅速坐起,仔细观察房间的情况。
屋内陈设精美,榻边不远处有一张红木梳妆台,旁边的汝窑花瓶中插着几枝娇俏的白玉牡丹。在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投下斑斑点点的细碎光影中,清淡的香气自长案上的莲花流香鼎内袅袅而出。
有一瞬间,子衿的心神有些恍惚,这个只有十八岁的女孩子很想大哭一场。十天前,她还是南山里无忧无虑的野孩子,坚定地相信世界的善良与美好,而现在,她却日夜被仇恨与恐惧折磨,甚至差点被自己的善良所累。
正当她颓然不已时,房间的门被人轻轻地推开了。子衿先是一惊,然后立刻躺回床上,不动声色地凝神静听来人的动静。锦被下的手,悄悄掏出了从山中带出来的毒蛊。
来人的脚步很轻,似乎很怕惊醒床上的人。他在榻边站了片刻,轻声开口道:“大夫,这姑娘怎么还没醒?”
“公子莫急,先前小人已经诊治过,姑娘闻了迷药,再加上精神过于紧张,所以会由昏睡转为熟睡,大概再过不久就能醒了。”
“那好,退下吧。”
“是。”
掩门声再次响起,屋内只剩下那名男子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作,躺在榻上的子衿丝毫没有放松。她现在对所有人怀有出自本能的敌意,即使身边这人很有可能曾对自己出手相救。
站了片刻,男子忽然一撩长袍在榻边坐了下来,以调侃的口吻说道:“春光日暖,美人侧畔。若我还不为所动,岂不辜负姑娘假寐的心意?”
说着,他笑意盈盈地伸手挑起散落在枕边的一缕长发,细心地用指尖捻起沾在发间的金线。
轻浮无礼,这是子衿对他的第一印象。
暧昧的气氛瞬间弥漫开来,子衿再也装不下去,她倏然睁开双眼愤怒地看向坐在身边的人,同时想从被褥下抽出左手施蛊,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钳制住了。
看她手中拿着的锦盒,男子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笑道:“原来如此,盒子里的东西就是令那几名壮汉瞬间惨死的法宝。之前我还纳闷,一个吸入迷药毫无反手之力的女子,怎么会杀人于无形呢?”
“你都看到了?”
男子没有回答,而是一直盯着子衿手中的锦盒,似乎很感兴趣。
子衿当他默认了,也就是说,当时他就在不远处看到发生的一切,却冷眼旁观,反倒是等尘埃落定后才出手相救。
“在下楚淮风,敢问姑娘芳名?”
“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有意思,俗话说人如其名,但姑娘却着实令人意外,”楚淮风拿过她手中的锦盒,打开一道缝隙看向里面的飞虫,依旧笑得漫不经心,“蛊虫杀人,妙哉妙哉。”
“不如公子也试试蛊虫的滋味?”子衿一把夺过锦盒,仔细检查好封口严密无缝后才放回身上,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既然一直袖手旁观,为何又来救我?”
“里长的府邸。虽然寒酸了些,但很安全。至于第二个问题,姑娘倒是误解在下了。说来惭愧,在下的功夫只是花拳绣腿,实在拿不出手,看到那几名壮汉已经腿软,在下亦是有心无力,并非袖手旁观。”
话虽真诚,但看他脸上那值得玩味的笑容,子衿就知道这个男人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而已。
于是,她又在对他的评价中加上四个字:假仁假义。
“话说回来,几只蛊虫如何在刹那间取人性命?还请姑娘赐教。”楚淮风还是不放过追问蛊虫的事,那几个男人全身扭曲乌黑的惨死模样给他带来了震撼与惊奇,他想弄清缘由。
他甚至有些庆幸自己当时的决定:他本想待那几人将子衿迷晕绑好时再露面,这样交到府衙时能治其重罪。如果自己早一步出现,那恐怕就见不到这稀奇的杀人手法了。
不过,子衿没有满足他的好奇心,而是重新躺下背过身去,摆明不想再与他交谈。
楚淮风以为她是在担心杀人会被治罪,于是安慰道:“我已向里长讲清了事情原委,此事他会秉公裁决,你不必挂心。”
“多谢。”
在冷冰冰的两个字里,楚淮风听出了一丝疲倦与虚弱。他强行扳正子衿的身体,用手覆上她的额头,英挺的眉瞬间皱了起来:“怎么这么烫?还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吗?”
“无妨,多谢公子关心。”子衿无力地拨开他的手掌,她不习惯如此亲密的碰触。
“再硬撑下去,就算不死,也会变傻的。”楚淮风抓住她细弱的手腕,两指搭于其上仔细号脉,眉头皱得更紧,“你的脉象很乱,似中毒之症,这是怎么回事?”
“不劳公子费心。”
“我怎么感觉你在闹别扭?”
“……”
“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去叫大夫。只是这边城小镇,估计大夫的医术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如果看不好,那我就把你绑到永安去,让那些整天游手好闲的御医拿你做药人,每天试品各种药材,到时候你别来求我。”
楚淮风心里很明白,这番话根本毫无威慑力,因此越说越没有底气,话音也越来越弱。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子衿留意到他话里提及到的永安与御医,莫非此人与宫廷有所牵扯?如果真如所猜测的这般,也就不难解释为何自己醒来会在里长的府邸,以及他对里长的随意态度。
心里有了这番计较,子衿睁开眼拽住了要起身去叫大夫的楚淮风,摇摇头说道:“没用的,我这毒无药可解。”
看她一双如水的眸子此刻血般通红,两瓣薄唇有些发紫,楚淮风心头一紧,他重新坐回榻边,又仔细为她号了一次脉,忍不住感叹:“这毒来势汹汹,才眨眼功夫就变得如此严重,你的身上到底有多少秘密?”
“当时那个女人给我用的迷药,还有吗?我想看看。”子衿忍着全身筋脉抽搐的疼痛,执意要查看迷魂散的成分,楚淮风拗不过她,只能吩咐下人将当时从现场找到的一点残留粉末呈上。
毒素对身体的冲击非常迅猛,片刻间衣衫已被冷汗浸湿,子衿伸出颤抖的手指捻起一点粉药粉查看。
楚淮风看到她的指甲已经发乌,不由得想要出声劝她休息。就在此时,子衿仿佛发现了什么,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难道是迷魂散里有毒?”
“它对其他人来说只是迷药,但对我而言,可就严重得多了。”
她要来纸笔,让楚淮风写下满满两张草药名称及相应分量,命人将纸上所列的药草磨碎放入泡澡用的热水中。
就在侍从忙着寻找草药时,没等楚淮风发问,子衿便主动开了口:“我生活的部族擅长蛊术,按照蛊术传女不传男的习俗,我自小师从于族中长老。由于我年幼无知,只觉得有趣,曾背着长老将自己作为蛊虫的宿体进行试蛊。我体内共有百余种药蛊,是药三分毒,长老发现时已经无能为力,只能每月以药入水蒸熏身体压抑毒性。而昨天那个女人给我下的迷药里有曼陀罗花粉,它会催发我体内的蛊虫分泌毒素。原本三日之后才是我药浴的日子,这下你可明白了?”
“原来如此。”楚淮风忍不住重新打量了一番子衿,单是看着她全身发抖、双眼发红、嘴唇青紫的模样,他已胆战心惊,他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柔弱的女子该如何熬过一次又一次同样的折磨。“若真无药可解,长久下去会怎样?”
“自然只有死路一条。”子衿说的时候很轻松,但眼里却不甚自然,露着淡淡的伤感。
她胡乱试蛊的事情在南山不是秘密,寨中族民都默契地对此事只字不提,只是每逢月底她药浴压毒时的哭声,都会让第二天见到她的人表情复杂,那是一种同情、责备与无奈交错混杂的感情。
也正因为此事,她拥有别的孩子都羡慕的“特权”,无论犯下什么错误都能轻易得到谅解。是啊,谁又忍心会对一个生命早已画上句点的孩子强加责难?
“你先好好休息,草药我派人去催,尽快给你备好。”楚淮风没有了最初纨绔不羁的样子,他严肃地扶她躺下,细心地掖好被角,转身出了房间。
门刚一关上,子衿就听见他吩咐院子里正在干活的下人去药铺帮忙,就连到府上送柴的担夫都被强行拉去。
果然,在楚淮风雷厉风行的寻药指挥下,不到一个时辰,整整四桶泡满草药的热水被抬进房间。
“居然这么快,看来我还真是小瞧他了。”
“楚公子吩咐全府上下都要去帮忙找药,就连里长和夫人也一同去了。听说,镇上药铺的小二见到乡官带着一大批人上门,被吓得以为得罪了官府要被抄家呢。”一个婢女将房门关上,扶起子衿为她更衣,“楚公子说,草药是他亲自监督入水的,就连顺序也是按姑娘开的方子上写的,姑娘尽可放心。”
子衿摇摇头,虽没走近木桶,但入鼻的阵阵花香却也让她察觉到不对:“这香味……”
“楚公子对姑娘可真是贴心,各方面都尽量想得周到。”婢女的话语里满是羡慕,“楚公子说,这草药本就难闻,多种混杂在一起就更不用提了,所以特地命奴婢在水里放了香料。”
“听你刚才的话,这个楚淮风来头似乎不小,里长都要对他恭敬有加。你可知道他是谁?”
“姑娘不是本地人吧?楚公子是京城来的大官儿,奉皇命来此地监督治水工程,到镇上已经一月有余了,这里的居民都认得他。”谈论起楚淮风来,小丫鬟的表情既羞涩又骄傲,压抑不住心中的爱慕之情。
子衿裸身坐进浴桶,稍烫的水温令身体每一寸肌肤的毛孔慢慢舒张开,体内汹涌的痛楚缓解了许多。看到面前小丫鬟的模样,也不禁打趣起来:“看你的样子,很喜欢他?”
“不只是我,镇上有很多姑娘都倾慕楚公子。只可惜身份尊卑有别,无缘无份。”说到这,小姑娘不禁有些失落,她趴到浴桶边看着子衿,眼神里掩不住羡慕之情,“还是姑娘命好。”
“我?”子衿眉梢一挑,指指四周的水桶,“你也想每个月都泡上一回?水中可不见得有香料加哦。”
“楚公子本来昨日准备回京,全镇上的人为他送行。没想到公子只出镇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府上的人就说公子又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一个姑娘。所以奴婢才说,姑娘命好能遇上楚公子,这缘分真叫人羡慕。”
“他要回京了……”子衿小声地嘀咕着,刹那间心思已百转千回。
“姑娘说什么?”小丫鬟好奇地眨眨眼,用蘸了药水的帕子轻柔地为子衿擦拭肩膀。
“我啊,我是说这真是一段有趣的缘分。”子衿仰起头,冲她扬起嘴角,氤氲水汽中的那抹微笑充满了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