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正纲的醒来让翼园上下一片忙乱,幸好这天胡修武还没去上班,听到藏锋楼的佣人过来报告,便马上过来给尹正纲检查。林涣英和杨攀两人更是惊喜若狂,围在尹正纲身边,跟两个大孩子似的又笑又闹,最后还是胡修武以给尹正纲检查身体为名,才把两人赶了出去。
尹正纲这一病,的确把人吓坏了,整整四天四夜,身上一会滚烫一会冰凉,打针灌药都不起作用,差点让郭淮和胡修文对自己的医术失去信心,郭淮诊病的时候,甚至连“恐怕”、“不测”这样的字眼都用上了。
四天四夜啊,幸好文武堂医生多,几个人轮流值班,日夜守在他身边,要不是昨晚他的情况稳定下来,现在这会郭淮都还在这里。
可也奇怪,折腾了四天四夜,尹正纲醒来后居然精神焕发,全没一点大病初愈的样子。胡修武给他号脉后也是连连惊叹,不知道这病了四天的年轻人怎么一醒来就跟没事人似的。
“奇怪了!”他收拾药箱的时候,苦笑着摇头道:“你现在的情况好得很,你确定真的没事?”
“这个……”尹正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修武先生,您是大夫……”
“我就是没查出什么才问你,你有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深呼吸。”
医学常识尹正纲也懂一点,听胡修武这么说,便照着做了,一呼一吸,没发现气短胸闷、胸口刺痛什么的。
“没什么啊,好得很。”他道。
话虽如此,胡修武还是不放心,再给他仔细检查了一次,却还是没发现什么问题。
“不行,你这样子完全不是大病初愈的样子,我不放心,还是要多观察两天,小秋,叫佣人去店里打个招呼,就说我今天不去上班了。”
胡香秋应了声便出门而去,她这一出门,门外站着的两兄弟立刻又冲进来。
尹正纲突然病倒,最揪心的除了胡香秋,就是林涣英和杨攀了,这两兄弟放下手里所有事情,整日整夜地守在藏锋楼,寸步不离,今天终于见到尹正纲醒来,自然是开心得不得了。三兄弟好一通笑闹,就像三个孩子似的。
尹正纲素来沉静,林涣英又是执掌大权的军人,很是讲究仪表,这两人平日里就连露齿一笑都很少有,这样肆无忌惮的笑闹,怕也只在他们三兄弟相处时才会看到。
一旁的胡修武见此情景,知道难得,也不去阻止他们,摇头笑笑,下楼喝茶去了。
房间里闹了一阵,大概是考虑到尹正纲大病初愈,不能过于激动,林涣英和杨攀便停下来。尹正纲把他们拉到书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一封信给杨攀。
这就是陈树声写来的求援信,尹正纲便是刚看完这封信就昏倒在地。
“三千多人!”杨攀看完信,立马明白出了什么事。
“现在人大概已经上船,说不好已经到诗巫了,这事刻不容缓。”尹正纲道。
“可这种事……未必真去找那些办厂的商人和他们签收购合同?”杨攀虽然不擅经营,可沙捞越的情况他是清楚的,正如尹正纲之前考虑到的一样,绝没人愿意去沙捞越收购原材料。
“这路子走不通的,我也没想到什么好办法,不过我们可以找人帮忙想办法。”
“找谁?”
“陈嘉瑜。”尹正纲笑道:“既然他是做种植园的,在这方面总比我们有见识。”
“我去。”尹正纲话音刚落,杨攀便抢着道。
陈树声和方兴国不但是尹正纲的老师,也是他杨攀的老师,诗巫遇上麻烦,他自然也很上心,再说,尹正纲大病初愈,冬天新加坡的天气虽然凉快,却也变化无常,他还是呆在房间里好一点。
“也好,我给你写封信,你带给他。”尹正纲也知道,胡修武就在楼下,自己是肯定出不去的,只能让杨攀去。
杨攀坐在黄包车上,顺着皇后镇的主干道穿镇而过,他心忧诗巫那边发生的事,只想快点见到陈嘉瑜,浑然不觉在这条大街的某个角落里,正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这双眼睛冷漠却镇定,里面还不时掠过一丝狠劲。
黄包车很快在陈家的二层小楼前停下,自从陈嘉瑜手上的种植园超过两万英亩,使他一跃成为马来亚甚至整个南洋最大的橡胶种植园主后,这幢简朴得有点简陋的小楼便成了一个传奇。谁能想象得到,南洋最富有的人之一的陈嘉瑜,居然住在这么一幢看起来像仓库的小楼里?
进了花园,按响门铃,陈嘉瑜的小女儿蹦跳着来开门,见是杨攀,笑着叫了声“杨哥哥”,便把他让了进去。
这幢楼杨攀平日跟着尹正纲来得多,因此也熟门熟路,几拐之后,便进到客厅,陈嘉瑜正在客厅旁的书房里练字。
杨攀也不拐弯抹角,说明来意,递上尹正纲的信。
“橡胶地?”看完信,陈嘉瑜陷入了沉思。
“瑾之先生,诗巫陈牧师和方牧师与我和正纲有师生之谊,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现下老师有麻烦,我们俩心急如焚,还望瑾之先生给我们拿个主意。”杨攀说着说着便有些激动,把前几日尹正纲因为看了诗巫来信想不出办法,一急之下病倒的事情也给陈嘉瑜说了。
“正纲生病了,怎么样,严不严重?”陈嘉瑜一听便从椅子上站起来。
“先生宽心,早上已经醒过来,没什么大碍,连修武先生都觉得惊讶呢,说他龙精虎猛,没一点大病初愈的样子。”
“这就好,这就好,哎呀,你们那药厂生意是好,可也不能忙起来没个完,还好他现在年轻身体好,要是到了我这个年龄,这一病怕就是大病。”陈嘉瑜松了口气。
“只是现在还不敢出门,要不今天这事,他就亲自来请教您了。”杨攀知道尹正纲很尊重陈嘉瑜,虽然他跟这位橡胶大王交往不多,却也没有失了礼数,言语之间很是恭敬。
“这事有点棘手,你容我想想,正好,今天有朋友送我一条大头青,这玩意儿,南洋这块可是难得,用来煲汤最好,你有口福了。”陈嘉瑜笑着留杨攀吃饭。
杨攀是个直爽性子,也知道陈嘉瑜不是那种虚伪客套的人,一听他这么说,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他一边喝着陈嘉瑜那五毛钱一斤的铁观音,一边看陈嘉瑜练字,虽然心里惦着尹正纲交代的事,却见练字那位从容的样子,知道这办法一会必然会出来,所以也没方才那么着急。
到了中午,杨攀跟陈家人共进午餐,享受美味的大头青汤。鱼自然是美味,陈夫人的厨艺却也相当了得,这一顿吃的杨攀直打饱嗝。
酒足饭饱之后,两人又进了书房。
“瑾之先生,妙计可出来了?”杨攀笑着问道。
“妙计没有,笨办法有一个,就看正纲愿不愿意干了。”陈嘉瑜不等杨攀再问,摆摆手道:“我写封信,你带回去给正纲,他看了信就知道怎么做,另外,有两本书你也帮我一起带给他。”
说完他拉开椅子,在书桌后坐下,提笔铺纸,开始写信。
尹正纲浑身不自在地躺在床上,看着旁边正一脸认真地吹粥的胡香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有人服侍你还不高兴了,我受伤的时候,谁管过我来?”胡香秋也不看他,只管嘟着嘴说道。
“我不是没事嘛。”尹正纲拍拍胸脯,笑道:“你看看,你哥都说我没事了。”
“大病一场,这才刚刚醒过来,你还说没事。”胡香秋试了试温度,把粥碗塞到他手里,转身又在房间里收拾起他的脏衣服来。
“别忙活,待会叫佣人来收,这种事哪用得着你。”尹正纲赶紧阻止她。
“我听佣人说你平时也是自己洗衣服,连房间都不让他们帮你收拾,怎么这会又说让佣人收拾了?”胡香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咳咳,藏锋楼只有三个佣人,人少,能自己干就自己干嘛,又不是多大的事……”尹正纲被戳穿,有点尴尬。
胡香秋一听他的话,就又开始唠唠叨叨,那模样,让尹正纲想起已经过世的娘亲,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唠叨爹的,想到这些,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胡香秋收拾好房间,就下楼找佣人去了,尹正纲喝了粥,一个人无聊,便想从床上起来,哪知刚一翻身,便听见门边有响动,吓得赶紧躺回去。顷刻门开,却是杨攀从门外走进来。
“我还以为是谁,吓我一跳,瑾之先生怎么说?”尹正纲苦笑一声,从床上下来。
杨攀拿起门边架子上的毛巾,揩了汗,这才坐下,把手上提的一个布袋子扔给尹正纲,自己拿起凉茶壶,猛灌一气。
“他什么都没跟我说,给你写了封信,说你看了就明白了。”
尹正纲从布袋里掏出两本书,信就夹在书里,看见书名,他却犯嘀咕了。
这两本书,一本是《橡胶树的栽培养护》,一本是《割胶制胶工艺》,都是线状本。书名他记得,曾听陈嘉瑜说起过,是美洲那边最新的橡胶工艺研究成果,却没想到陈嘉瑜已经请人翻译过来了。
不过,陈嘉瑜送他这两本书,是什么意思?
看了陈嘉瑜的信,他才明白过来。
厚厚一沓信纸,前面四页几乎全在叙述这些年欧洲的工业形势,当然着重说了橡胶产品在欧洲工业中越来越重要的地位,以及极速增长的需求量,洋洋洒洒两千多字,其实归根结底就一句话:橡胶业很有发展前途。
后面三页,陈嘉瑜跟尹正纲分析了南洋目前以原胶出口为主的橡胶业状况,坦言橡胶原料出口并非长久之计,未来大势必然是成品加工,眼下欧洲工业革新进展迅猛,对原料的需求远不如对成品的需求强烈。
后来,胡修文笔锋一转,陈说眼下南洋几大橡胶业巨头的现状,尤其是英国人的规模限制和资金困难,并很直接地提出,绝不会有人愿意去沙捞越采购原料。
不过,陈嘉瑜也没把路堵死,而是给尹正纲提了一个方案。
“让我去沙捞越开橡胶厂?”尹正纲觉得这个建议简直就是儿戏。
他好歹耐着性子,继续看下去,谁知这一看,却看出点意思——陈嘉瑜的建议并非毫无道理。
首先,沙捞越的水稻一年三熟,别说一个人十亩地,便是只有一亩地,也能保证口粮无忧。现下那四万亩地至少还有一万多亩是能种植水稻的良田,三千多移民,每个人按三亩水稻田七亩橡胶地这个比例分配下去,前面几年足能保证每个人的温饱。
然后就是橡胶地,橡胶树从播下种子到可以割胶,需要六年时间,这六年间,所费的不过是一些劳力和购买种子花的钱。可以预期的六年后,一亩橡胶地产出原胶所获的利润,将远远超过一亩水稻,只要有人和移民签订一个收购协议,让他们安心栽种橡胶树,厚利之下,他们绝不会反对。
在信里,陈嘉瑜给尹正纲算了一笔帐,三万华亩,亦即五千英亩橡胶园,若是像他的种植园那样雇请工人栽种养护,产胶前,每年的费用就需要三十万元,其中百分之八十都是工钱。但按诗巫现在的情况,若是照他的建议,除了买种子和聘请经验工教授技术的费用,尹正纲不需要花一分钱,至于产胶后,那时候胶厂一开,就能开始赚钱了,还用担心费用的问题吗?
而前期的费用,陈嘉瑜也替他考虑进去了,他愿意承担所有技术培训工作,良种橡胶树种子他也愿意免费提供,前提是,尹正纲的橡胶公司,他要占两成股份。
两成股份,对现在连橡胶行业的门都没入的尹正纲来说,这绝不算过分,甚至还有点天上掉馅饼的味道,他明白如果陈嘉瑜现在不是被那两万英亩种植园束缚住了手脚,这种好事决不可能落在自己头上。
这么说,陈嘉瑜愿意领自己入门种橡胶?
以他对陈嘉瑜的了解,他相信这位橡胶大王不是在敷衍自己,可是,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对橡胶一窍不通?不,看起来他是知道的,要不也不会叫杨攀带两本书来给自己。
这事,倒真要好好思量思量,毕竟荷印那边的成药业务才刚刚开始,自己是在欠债经营,要是再伸手去沙捞越种橡胶,万一贪多嚼不烂,以自己毫无基础的身家,怕要落个永世不得翻身,尽管理论上说,真正的投入只是在六年后橡胶树可以产胶的时候。
“你又在看什么?”尹正纲正拿着信在沉思,却听的胡香秋的声音,一惊之下抬头,便见她一脸嗔怪地看着自己。
“不是说了让你少劳神好好休息么?”胡香秋几步过来,抢下他手里的信。
“别……别抢!哎,是诗巫那边的事情,你也知道,我的老师在那边的教区布道,出了点事情……”尹正纲赶紧解释。
“谁的事都不准管,休息好了再说。”胡香秋横蛮地把信抢走,叠好放进衣兜里,又要来抢床上的书,尹正纲见势不对,赶紧先下手为强。
“这个就不要拿走了吧,我也好消遣消遣啊。”他把书名那边朝向自己。
“算了,就给你留两本书吧。”胡香秋在围裙上擦擦手,满脸不甘。
“哈哈……”一旁的杨攀一直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的抢书战,直到这时才大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