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人的耶诞是新加坡最热闹的两个节日之一。
耶诞一共六天,从平安夜算起一直到一月一日结束,照例各华人团体和商会为了表示支持英国人殖民政权,这几天也会举行一场又一场的聚会以示庆祝,作为马来商会新成员,文武堂中西药公司自然也免不了派代表出席这些个聚会。好在胡修文见尹正纲这一阵子很劳累,便把这些应酬的活计一揽子全包下来,以让他能好好地休息几天,养养身体。
尹正纲当然乐意,于是暂时放下手中的活,给自己放了几天假,本以为终于可以好好休息,哪知道第二天就又有人找上门来。
来人是关治国,他带来了尹正纲一直盼望着的东西——前年八月间,逗留在三宝垄的日本人名单。
“三宝垄日本人很少去,名单上只有四十多人,每个人的背景、在日本的住址都一清二楚,其实要名单倒很简单,只是这些资料却不好查,要不也不会耽搁这么久。”跟着约翰?库柏不过几个月,关治国一言一行之中已透出精干来。
“辛苦了。”尹正纲捧着那份名单,心里的激动难以自抑。
“辛苦什么,还不是花钱买东西,只是要等时机罢了,再说,我也只是跑跑腿。”关治国把名单拿过来,指点着上面一串串姓名,对尹正纲道:“我已经筛过一遍,名单上四十四人,其中十六个女人是长住垄川的妓女,可以剔除,那就还剩下七个女人,按那陆老幺和姚中平的说法,救安安的日本人应该有两个,一男一女,男的不好说是谁,但女的却肯定在这七人之中,这样,我们的范围就缩小了一大半。”
“哦?”尹正纲一听这话,顿时精神振奋。
“不过这七个女人身份都大同小异,不是商人就是商人的老婆,很难看出什么来,为今之计,只有一个个地去找了。”
“去日本找?”
“难说。”关治国摇摇头,皱眉道:“这些人大多是经商的,终年飘泊不定,去日本也不一定能找到,不过既然有了地址,就算守株待兔咱们也要把安安找回来。”
“这可不容易。”尹正纲首先想到的是,以约翰?库柏的收费之高,真要聘他去日本守株待兔地找安安,那费用恐怕就是天文数字了。
“放心。”关治国似乎明白他心里所想,见他皱眉不语,便道:“明年下半年,库柏要回国去,新加坡这边就交给我了,到时候,我去日本找安安。”
“你去?”尹正纲只是稍一犹豫,便连连摇头:“不行,这事没那么容易,你一个人去肯定不行,还是容我想想,现在这边跑日本的船多,我们先可以托那些船员帮忙打听打听。”
“这倒也是个办法。”一听尹正纲这么说,关治国点头道:“那这样,我没事就去码头上守着,凡是有来往日本的船,我就上去联系人帮忙。”
“帮忙怎么行,该花钱的时候还是得花,那些船员也不会白干活。”尹正纲说着,转身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沓钱来,递给关治国,道:“这里是两千块,你花光了再来找我拿。”
“我有钱。”关治国想推辞。
“那是你的事,未必我找妹妹还要你花钱?”尹正纲不由分说,把钱塞进关治国口袋里。
两人就这样说定了找安安的事,日本那么大,名单上的人又分布在日本的各个角落,找起来绝对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所以两人也并不是很急切,只是先试探性地访一访,待到条件成熟,再亲自过去不迟。
送走关治国之后,尹正纲把自己关在办公房里,心情却怎么也静不下来,满脑子来来回回都是安安的样子,正当他觉得有些疲倦,想要回房休息一阵的时候,楼下佣人却送来一封信。
信是诗巫陈牧师写来的,字里行间透着慌乱焦急。
原来这一年里,因为有在国内的黄牧师帮助,又有三批移民总共四千多人到达诗巫,起先跟白色拉者签订协议的新垦区早已满员,十月的时候,方兴国再次和白色拉者签订协议,在后埔港的东南方向又开了近四万亩的土地作为垦区。十天前,他们接到黄牧师来信,说新一批移民三千多人已经召集完毕,正集中在福州,马上就要上船。
本来一切都还算顺利,可偏偏在这时候,那块地却出了问题,去勘验土地的教友回来报告,那四万华亩大约七千英亩的土地,居然有三分之二都没法种植农作物,勘验结果是,那些地方只能种植水果和橡胶。
召集移民的时候,可是跟大家作了保证的,每个壮劳力十亩地,全都是可以种水稻和蔬菜的良田,可现在,教区拿什么给人家?
万般无奈之下,陈树声只好给尹正纲写信,因为知道他在这边和一些商界人物有来往,看他能不能想想办法,种水果也好,橡胶也好,找个大商人和他们签一份收购协议,也能让分到那些地的移民们有个保障。
两位牧师对华人移民的尽心尽力自是没话说,可尹正纲看着信,却觉得他们提出来的问题很是棘手。
且不说但凡有水果加工厂和橡胶厂的大商人比如陈嘉瑜,都有自己的水果种植园和橡胶园,就说去沙捞越进购原料,白色拉者制定的出口税率都能让他们望而却步。为了独占沙捞越的原材料资源,拉者查尔斯制定的民间出口税率比其他地方高出好几倍,真是因为如此,尽管沙捞越土壤肥沃,物产丰富,却没多少大商贾愿意在那里开办原料基地,这也导致了沙捞越开发程度远远落后于其他南洋诸岛。
难道说服陈嘉瑜去沙捞越开厂?笑话,年前去拜访的时候,那位橡胶业巨贾还在大喊头痛,说为了压制黄家,他一口气吞下几千英亩的园子,以他现在的资金实力,短时间根本无法消化,现在正想怎么稳定目前的状况呢,怎么可能愿意再去投资沙捞越。
那怎么办?三千移民,总不能让他们饿肚子啊!
想到这里,尹正纲脑海忽然出现幻觉,他仿佛看见诗巫饿殍遍地,幸存下来的人们举着锄头铁镐,向两位老师冲去。他情绪一阵激动,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可还未稳住身形,便觉得眼前一黑,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尹正纲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当他醒过来时,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正躺在床上,他想睁开眼睛,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办到,那双眼皮突然变得重逾千斤,而他的身体里,偏偏连一两的力气都没有。
耳边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听声音似乎是郭淮。
“怎么会拖到现在?内虚外弱,心脉杂乱,这是个操劳过度之症啊!”老郭的声音听起来不很乐观,也让他心里一紧。
“刚才还好好的啊,垄川那个小伙子来见他的时候,没什么不对呀。”这是二夫人李雪翎的声音。
刚才?这么说没睡多久。
“好什么好,大哥把人当机器一样使唤,这大半年他休息过吗?”
胡香秋,这是胡香秋的声音,她几个月都没回翼园了,克莱尔还开玩笑说她在躲着自己呢,今天怎么会回来?她说话还带着哭腔呢,这丫头,啥时候也没见她哭过啊!
“嘿!小秋,你这是怎么说的,你嫂子不是说了么,先前他还好好的,谁知道他会出这状况。”胡修文的声音听起结结巴巴的。
“你们不是不知道,你们是根本就不心疼,不是自己人,你们就不知道心疼!”胡香秋大声叫喊起来。
“丫头,不许这么跟你大哥说话。”尹正纲很想出口制止胡香秋的胡搅蛮缠,却有心无力。
不过,心疼……
呵呵!这丫头在心疼?
不知怎么,他心里觉得暖暖的。
“小秋,不要这么说你大哥。”克莱尔的声音总是那么从容祥和。
“大嫂!”胡香秋终于哭出声来。
“唉……林将军和阿攀来没有?”胡修文问道。
“派了人去请,该到了。”李雪翎回答道。
大哥二哥要来?不行,我得赶快醒,要不以二哥的性子,指不定会闹出什么来——尹正纲拼命地想挥挥手动动脚,奈何身体里没有一丝力气,根本办不到。他又转动眼珠子,希望这小小的动静能引起大家的注意,可转了半天,也没人注意到自己。
这怎么成?
“睡吧,好好睡一觉。”
突然,眼前的一片漆黑里划过一道极亮的光,光线发散,让那道明亮越来越开阔,不一刻便充满自己的视野。
光亮中,拄着紫藤拐杖的老人微笑着向他走来。
“好好睡一觉,你需要休息。”老人把干枯的手掌轻轻放在他的额头。
“老人家……”尹正纲想说点什么,却突然感到对面的老人也很疲惫。
“我也需要休息。”老人说着,缓缓在他面前盘膝坐下,垂下头,不再说话。
“那就休息吧。”尹正纲想。于是他闭上眼,终于沉沉地睡去。
杨攀端着一盆水,刚走进房间,便见林涣英一脸委屈地站在床边,胡香秋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在给尹正纲擦脸。
“把水放下。”见杨攀进来,她一步跨过来,伸手试了试水温。
“你想把他烫死啊?”
“啊?”杨攀愣了,看看林涣英,见林涣英给他使了个眼色,似乎是在示意他不要反抗。好在这几天这种情形也见得多,他立刻会过意来,便不说什么,老老实实地把搪瓷盆放在椅子上。
“出去出去,你们男人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还会照顾别人?”胡香秋把两人往门外推。
“三弟,我们一会再来看你。”林涣英喊叫着,和杨攀落荒而逃。
胡香秋掩上门,把毛巾在盆子里搓了几下,拧干之后展开,不停地抖着,等到温度合适,她便叠好,来到床前,继续给尹正纲擦脸。
“臭小子,你睡了四天了,还不醒啊?”她轻声地对床上躺着的人说道:“你要再不醒,我就把那个什么萨雅给你写的信一把火烧了,反正我看着也心烦。”
“我数一二三就烧了,你信不信?”
“我真烧了……”
“你怎么就是不肯醒!”胡香秋说着,一把将毛巾砸向椅子上的搪瓷盆,毛巾掉进盆里,水花四溅。
女子的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脸,一串水珠从指缝间流下来。
一只手轻轻放在她头顶,抚摸着她的秀发,手掌很大,很厚,掌心传出一股温润。这温润让女子感到安慰,心里也好过了些,于是她便放下捂脸的手,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微笑的脸。
“好了,我醒了。”床上的年轻男子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