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桃子娃娃尹昌衡嘛。”总师爷状的人小声说:他是大名人颜缉祜的未婚女婿,大学士颜楷的妹夫……啊!原来这人就是在川军中很有威望的尹昌衡。尹昌衡这个人虽年轻却很有些来历。他是四川省彭县人,光绪三十年(1904),他在就读四川第一届武备学校时因成绩优异,被选送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留学,与蔡锷是先后同学。与阎锡山、李烈钧、唐继尧等是同班同学。回国后,清政府怀疑他在日时参加过孙中山领导的旨在推翻清朝的同盟会中的秘密军事组织“铁血丈夫团”而不被录用,被同学介绍到广西。广西巡抚张鸣岐很快发现他是个人才,有“元龙之气,伏波之才”,让他与早他三期在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蔡锷创办广西陆军学校。蔡锷任校长,尹昌衡任教务主任。第一期招生在即,蔡松坡(蔡锷字松坡)因病让尹昌衡全权负责招生。首届招生200名,前三名要带去见巡抚张鸣岐。尹昌衡招生很特别,他坐在那里,让学生一个个来过堂,接受他的全面考试,他说谁考上了就考上了。学生招考过半,尚无一个满意的,正在暗叹广西无人时,进来一个考生,仪表堂堂,有大将风度,再一考问,来人无不对答如流。
“你叫什么名字?”
“白崇禧。”
尹昌衡当即吩咐录员,将白崇禧收为第三名。以后第一名叶琪和第二名韦旦明当然就勉强了些,因为没有考生能超过白崇禧。
当天晚上,尹昌衡带白崇禧、叶琪和韦旦明去面见巡抚张鸣岐。张鸣岐很高兴,认为他为广西发现了人才,设盛宴款待他们。宴罢,尹昌衡独自骑上他的火焰驹归营。月上中天,远山近水,好一副八桂山水美景。正暗自赞叹间,旁边猛地窜出一青年,抓住他的马嚼子。
“大胆,什么人?”骑在马上的尹昌衡大喝一声。
“大人,请留步,小人是来考军校的。”
“混账东西,军人以遵守时间为生命。本届收生早已完毕,你这个时候才来,当什么军人?”尹昌衡声如洪钟,骑在马上,特别高大威武,他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将这个年轻人轰退,不意那青年不惊不诧,沉着应对解释:“小人因为家贫,在外帮人,得知消息已迟,路又远,尽管快赶慢赶,还是来迟。请大人见谅。”
尹昌衡注意看了看来人,月光下的青年,衣着朴实,不高不矮的个子,笃实,高高的颧骨,阔嘴,身上流溢着一种英豪之气,他不由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宗——仁!”
“好,你录取了。”
回到驻地,副官赶忙去找梯子,准备在录取榜上添上李宗仁的名字。骑在马上的尹昌衡,从副官手上接过墨笔,在榜上龙飞凤舞,添上了李宗仁的名字。
广西桂林,一时成了四川人才荟萃地。曾做过清政府翰林,有名的道学家颜缉祜、颜楷父子在那里,清朝四川唯一的一名状元骆成骧也在那里。颜楷和骆成骧分任广西法政学堂的监督和总办。还有新军协统胡景伊也是四川人……颜家看上了才貌双全的尹昌衡,托骆成骧给颜楷的妹妹颜机说媒。颜机有才有貌,大家出身,自然一说就成,并订了婚约。
尹昌衡终是不改脾性,在广西桂林锋芒毕露,同当地同盟会关系密切;他同覃鎏鑫、吕公望、赵正辛等人主办《指南月刊》,因言辞激烈,随时抨击朝政,被张鸣岐勒令停刊。随后,张鸣岐发现尹昌衡“傲慢不羁”,“好饮酒赋诗谈革命”,“以有志须填海,无权欲陷天”自诩,大为不满。
“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尹昌衡是个红脸汉子,主动辞职。看在大名士颜楷父子面上,张鸣岐为尹昌衡设宴饯行。酒席宴上,张鸣岐告诫他“不傲不狂不嗜饮,则为长城”,尹昌衡针锋相对:“亦文亦武亦仁明,终必大用。”
之后,颜楷代表父亲找尹昌衡恳谈。着长袍马褂,衣着整洁,面白貌端的颜楷略为踌躇,神情甚至有些扭捏,他看着未来的妹夫尹昌衡,缓声问:“你今年二十有五了吧?”尹昌衡说是。
“你回成都,家父与川督赵尔巽有交情,与你修书一封,想来川督会善待于你。”颜楷又说:“舍妹年龄几近小你一半。依说,你是该完婚了,但一是舍妹现在还小,二是现在完婚也不合适。家父的意思是,你回成都后,如果感到衣食起居须人照顾,可以先娶一房侧室。”经学大师说完这番话,白皙的脸上涌起一阵潮红,心中颇不平静。显然,他并不希望尹昌衡回成都后,先娶一房侧室,不由注意打量尹昌衡的神情。
不意尹昌衡却回答得很干脆:“要得!”尹昌衡回到成都,在娶颜机之前,很快娶了一房侧室。
回川前夕,尹昌衡走马独秀峰下,赋诗抒发胸中块垒:
局脊摧心目,崎岖慨始终。
骥心愁狭地,雁过恋长空。
世乱谁忧国,城孤不御戎。
临崖抚忠孝,双泪落秋风。
川督赵尔巽因有颜缉祜的推荐,尹昌衡本人也确实有才,委尹昌衡为川省督练公所编译局总办。军衔很高,相当于以后新军旅长级,在留日同学中,这个级别,可谓凤毛麟角了。可是,尹昌衡是一个有大志的人,认为自己被埋没了,没有军权,认为川督赵尔巽在军队中不重视川人,很为不满。消息传到了赵尔巽耳中。
有一次,赵尔巽请一干人去督署座谈,内中有尹昌衡。总督大人高坐堂上,清了清喉咙,姿态矜持地嗟叹道:“近闻外间对本督颇有微言,说是本督瞧不起川人,新军中的官都被外省人当完了。并非本督瞧不起川人,而是四川军事人才奇缺,本督借重外省人乃逼不得已……”这时,坐在后面的尹昌衡突然站起,喊操似的说:“报告大帅,四川有的是军事人才。”好家伙,此一语,发蒙振聩。
大家为之震惊,调头看去,原来是新毛猴尹昌衡。倒是总督大人沉着,看着这个新毛猴,一双倒睁不睁的猫眼,射出两道令人高深莫测的光,用手理了理弯垂过口的相当长的胡须,略带笑意,缓声问:“那你说,哪个是四川的军事人才?”
“报告大帅,昌衡就是军事人才。周道刚也是军事人才。”周道刚是双流县人,也是留学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生,在新军中是个中级军官。
新毛猴的突然发难,让总督大人差点下不了台。好在总督手下插科打诨的油子多的是,事情终于过去了。但现在看来,二哥记住了尹昌衡,有意让他今天当两军对练的裁判。尹昌衡不给二哥面子,将两位带军的标统批得体无完肤,让总督大人下不了台!被尹昌衡批得一塌糊涂的秦、史两位标统满面羞色。
赵尔丰注意到,虽然二哥脸上有些挂不住,却相当有肚量。他也不计较尹昌衡,笑笑,吩咐大摆宴席,犒赏三军。
按规矩,尹昌衡应该坐得离总督大人近一些,可他气鼓气胀,故意坐得离山离水的。万众仰慕中,总督大人站起讲话,所有人赶紧全都举杯站起。赵尔巽执杯致词:“尔巽来川有年,迄无建树。而当今天下很不太平,可谓内忧外患。西方洋人依仗船坚炮利,对我大清压迫日甚一日。英人垂涎我西藏,频频犯我西部边陲,烽烟再起。国内乱党势增,省内不少地区土匪横行。古圣人有言,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今固我四川,就是固我大清西部边陲,就是固我大清江山。”说到这里,话锋一转:“所幸的是,尔巽年来殚精竭虑,八方操持,得诸君帮衬,今日终于练成这协新军。尔巽特为四川喜,为四川贺,来,大家干了这杯!”
众声盈耳,贺声一片中,总督大人和大家一起饮了满杯,并照了杯底。
“好。随意,随意!”总督大人向大家挥挥手,坐下了。
“尹会办!”不意总督大人坐下就唤尹昌衡。
“有。”坐得离山离水的尹昌衡应声而起。
“尹会办的酒量向来很好,以善饮出名。”赵尔巽用一双倒眯不眯的猫眼看着尹昌衡:“刚才大家都高高兴兴站起来,同本督共饮满杯,独你坐在那里不饮,不知你有何心事?”
“心事倒没有。”尹昌衡说:“不过部下生性愚钝,对大帅刚才讲的一些话不懂,正在思量,所以没有站起举杯,失礼之处,请大帅见谅。”看得出来,尹昌衡想敷衍过去。赵尔巽不依,他说:“本督刚才讲的话,句句通俗易懂,有哪句你不懂,你说出来。”
看来是说不过去了,尹昌衡干脆来个竹筒倒豆子:“刚才大帅说因为练成了这协新军,为四川喜,为四川贺。部下不懂,有何事值得喜,值得贺?”
“还不明白吗?”赵尔巽冷笑一声:“这一协新军对内可治匪,对外可御敌。”
“对内可治匪,对外可御敌?”尹昌衡将总督大人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抬眼望望台上台下,颇有些桀骜不驯的意味:“恕昌衡直言,说到治匪,四川哪有那么多匪要治?至于说到对外御敌,此军根本就不可用。”
台上台下顿时一片哗然惊骇。
赵尔巽勃然变色,喝问尹昌衡:“此话怎讲?”
台上台下鸦雀无声,千人万众洗耳静听。
尹昌衡略略沉吟,似乎又想敷衍了事,他说:“因为这一协新军的枪械装备落后了些。”
“枪械落后,这好办。待省财政状况好转,继续更新。”说到这里,赵尔巽又是冷笑一声:“不过,这不是尹会办的真心话吧?”
看来是躲不过去了,尹昌衡也就摊明:“窃以为千金易得,一将难求。汉朝晁错说过,‘将不知兵,以其兵与敌也。主不择将,以其国与敌也。’大帅只知练兵不知选将,所以我说你的这支新军不能用。”
“好,这才是你的真心,这才是你的真话。”赵尔巽以手拂髯,微微一笑:“那依你说,谁才是将才呢?”
“既然大帅问到这里,部下不敢不据实回答——部下尹昌衡就是将才。”
“好,你是将才。”赵尔巽又是一声冷笑:“还有谁是将才?”
“周道刚是将才。”
“你们都是将才,都要重用。除了你二人,还有谁是将才?”
“报告大帅,没有了。”新军中川人占绝大多数,官兵们听了这话,面呈喜色,而外省军官则是满脸怒容。
“你是何等学历?”总督大人欲擒故纵地问。
“最终学历是日本士官学校步科第六期毕业的高才生。”
“周道刚呢?”
“与蔡松坡同学,早我三期在日本士官学校毕业。”
“那他们呢——!”赵尔巽用手指指秦德林、史承民。
“他们也是留学日本东京士官学校毕业生。”
“既然你们都是留学日本军校的毕业生,为何就你和周道刚才是将才,他们就不是将才?”
“请问大帅!”思维敏捷的尹昌衡反击:“宋朝的李纲是何出身?”
“状元出身。”博学多识的总督张口就来,说时,瞪大一双猫眼看着尹昌衡,不明白他为什么一下子将话题推得多远。
“秦桧呢?”尹昌衡又问,连连反击,赵尔巽恍然大悟,他中尹长子的计了,顿时语塞。
“文天祥和留梦炎呢?”尹昌衡得理不让人,步步紧逼:“他们都是状元出身。可留梦炎最后投降元朝;秦桧更是有名的奸臣。文天祥至死不降,留下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绝唱。大帅仅以资格取人,岂是求才之道?”
赵尔巽进士出身,放过翰林,朝廷封疆大吏,号称干员,当众栽在这个新毛猴手里,简直气昏了。场上大员们赶紧上去敷衍,说尹长子酒吃多了,打胡乱说,大人不记小人过云云。周道刚也赶紧上前,将尹昌衡拉去了一边。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了。但赵尔丰看得出来,二哥内心很受伤。从这一刻起,尹昌衡这个名字刀劈斧砍地留在后来来继二哥赵尔巽当了四川省总督,最终被尹昌衡杀了的赵尔丰记忆里。
尔丰回藏之前,再去看望二哥。
室内,置放在金色枝子形灯罩上的一枝大红蜡烛忽幽忽闪,滴着烛泪。幽幽的光线中,二哥有气无力地斜倚在一把太师椅上,身着绸缎便服,脚搁在矮脚几上,病恹恹的,书房中靠壁的书柜等等全都影影绰绰的。二哥要他坐,茶早就给他泡好了,一碗茉莉花盖碗茶置放高脚茶几上,喷香。屋里没有多余的人。
“二哥,你不舒服么?”赵尔丰关切地问。
“不妨事。不过是今天酒饮过量了些,头有些痛。”想起早晨二哥阅兵时劲头十足,现在则是这样一副霜打了似的,知道是被尹昌衡气的。但他不想提起这事,免得引起二哥伤心。他有意转移二哥的情绪,送了瓶蛇头香给二哥。
“蛇头香?”二哥说,“这名字咋怪头怪脑的?”他这就给二哥讲起,康藏多獐麝。这,人所共知,不足为奇。奇的是取麝之法,特别是这蛇头香。春夏之交,那是康藏最好的时节。阳光洒满山林,深山密林中,獐子特别活跃轻灵。獐,类似鹿而无角,毛呈灰褐色。这个时节的雄健之獐,往往选一株虬枝盘杂的大树,来到树荫下摊开睡。它们伸开四肢,侧着身子,肚脐张开,满林子荡漾起腥臭味。便有虫蚁闻臭缘附而来,纷纷钻进獐之肚脐。殊不知獐那肚脐里满是剧毒,虫蚁一经钻进去,獐收紧肚脐,虫蚁立死。就这样周而复始,一些时日过后,獐肚脐内那些虫蚁遂成麝。见二哥完全被吸引了,他继续绘声绘色地讲下去:这还不算稀奇。奇的是林中蛇,也被獐张开的肚脐所散发的奇臭所吸引,将头探了进去。
“哎呀!”二哥一惊坐起,急切地问:“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见二哥的胃口被自己吊得足足的,赵尔丰却又不讲了。他端起茶来,揭开盖子,轻推茶汤,轻轻呷了一口,放下茶碗,才又不慌不忙地说:那雄獐待活蛇全部钻进肚里,立刻将肚脐夹紧,飞奔而去。不多时,蛇在獐体内活活闭死。辗转月余,蛇身从獐体内脱落,蛇头却含脐中,久而成麝。一头獐子中能取的蛇头香,重的不过一两左右,轻的仅三五钱而已。看二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说:精彩的还在后头,当地藏民在取蛇头香的时候,邀三喝五上山打猎。密林中,獐子行动极为敏捷,往往枪打不中,犬追不上。但獐性多疑,跑不多远就要停下来,频频调头回顾。往往也就是这时候,猎人开枪了。獐子中弹后,猎犬猛扑上去。藏人得獐,立取脐悬其室,数日后脐干;先掘土将其窖置,再以生叶裹之。覆以薄土,徐徐火炕,去其腥味,便成芬芳之麝。
“妙!”二哥轻拍两掌,兴致很高地问:“我现时头有些痛,能不能服些这种麝?”
“行。”
二哥这就接过尔丰送上的那个精巧的翡翠色小扁瓶子,拔开瓶塞,在鼻子上一闻“啊——嘀!”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哎,是不一样,是舒服,舒服。通了,通了!”二哥又挤眼睛又揉鼻子,神情快活,像个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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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辛亥革命前夕,形势突变。清政府像派救火队员似的,先将川督赵尔巽派往奉天(现沈阳)作东三省总督救火,四川总督遣职由赵尔丰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