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李明灏这头“湖南驴子”哪根筋不对,成都军校开学时,李明灏象征性地请四川王刘湘主持开学典礼,过后将名义上隶属刘湘管辖而相当独立的28军军长邓锡侯请去讲课,其礼遇超过刘湘。接着,李明灏又请邓锡侯次子邓亚民去军校任顾问……李明灏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蔑视,激怒了刘湘。刘湘随即调兵将军校团团包围,军校所有人员进出,都受到盘查刁难。军校人员出入采购日常物品也困难。李明灏以非对非,火上浇油,命令军校全体师生进入战备状态,邓锡侯与之策应,引得战火一触即发!蒋介石在南京得知消息,弄清原委后,大为震惊、大为震怒,立刻下达两条命令:一、李明灏立即停止敌对行动;二、李明灏立即向刘湘赔礼道歉。李明灏遵从了命令,事情才不了了之。就此事,蒋介石对负有责任的何应钦表示不满,责成何应钦调查李明灏,向他报告。
军政部长何应钦向他报告、解释,李明灏是头有名的“湖南驴子”,脾气犟了些,但是个合适的军校主任人选,并保证,这样的事以后绝不会再发生!他同意对李明灏留任以观后效。
今天上午,蒋介石一到军校,不事休息,立刻去微服视察,李明灝陪着他一路而去。经过西院队部大楼时,一位正在二楼上擦洗地板的小勤务兵,猛然看见代主任陪着走来的人竟是蒋委员长、蒋校长——军校内到处都挂有兼任校长的蒋介石戎装大照片。小勤务兵见状大惊,手脚无措间,哗的一声碰翻水桶,脏水溅了委员长一身。李明灏生气极了、惊讶极了,停下步来,叫小勤务兵下来大骂,表示要对吓粑了的小勤务兵严加惩罚。蒋介石却做出一副亲民形象,笑着说:《聊斋》中有句话说得好:“‘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何况,他这还不算为恶,不过是小事一桩,算了!”说时,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揩了身上的脏水了事。
军校北边紧靠城墙,为进出方便,在城墙下开了个洞,设了道门。李明灏陪同他走到城门洞,他抬头看见上面镌刻有“存正门”三字,当即停下步来,问李明灏,这门为啥叫“存正门”?报告校长!李明灏当即把胸一挺,解释:这门之所以标“存正门”,是因为其中暗含校长名字中的“中正”(蒋介石又名蒋中正)之意。蒋介石心中一喜,点了点头。可看见城门洞里镌刻着李明灏、贺鹏武等人作的诗文时,脸上又有了几分不快。
出了城门洞,城墙下有条护城河。他见桥墩上刻着“文白桥”三字,立刻拉长脸责问李明灏:这桥是以教育长张文白(张治中的号)名号取的吧?李明灏不敢隐瞒,点头说是。这下,他发作了,连连喝问:这一路上,净是你们这个那个的名字!你们是在给谁树碑立传?堂堂的中央军校成都分校搞成你们的独立王国了?贺鹏武是何等样人?他对党国有何贡献?有何功勋?我怎么不知道此人,这样的人也配在上面题诗作文?!
一连串的责问让李明灏傻了眼。李明灏硬着头皮据实回答:贺鹏武是军校内一个中校秘书,诗词歌赋还来得……蒋介石嗤笑一声“糊涂!”扬长而去。李明灏知道惹祸了,赶紧找人来将城门洞里的所有诗文、“文白桥”等等字样都用水泥糊了,只留“存正门”。可是迟了!李明灏在他心中又减了分。
他向来唯我独尊,反对部下张扬。他的爱将、四川成都人,毕业于黄埔军校一期,属于中央军精锐部队的国民革命军88师师长孙元良率部镇守川东时,曾题写了“夔门天下险”五个大字,让人镌刻在崖壁上。他得知此事后十分生气,专门叫孙元良坐飞机去南京见他。一见面,他就把孙元良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孙元良沽名钓誉,贪图虚名,不是个好军人。孙元良连连认错检讨,保证回去后将自己这几个字铲了,事后也真是铲了,他这才放过了孙元良。这次跟他进川,已到峨眉山,随陈诚筹办军官训练团的贺衷寒,也是他信任、器重的人。贺衷寒是湖南岳阳人,黄埔系骨干将领,鞍前马后跟了他多年,反共理论上很有一套,也就因为贺衷寒年前把自己的文章收集起来,冠以《一得集》出版,也引起他不满,将贺衷寒叫去大骂了一顿,将他的《一得集》贬得一钱不值。
下午,秘书曹圣芬对他说,军校代主任李明灏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想来向校长负荆请罪。他说时竟然幽默了几句:不用了。军校找不到当初廉颇向蔺相如负荆请罪那种荆条,李代主任更用不着像古人那样将自己五花大绑来请罪。我们是革命军人。我蒋介石也不是古代的封建帝王!他让曹圣芬交代李明灏晚上来,定了时间。并要李明灏记住将载有成都军校由来、沿革、历史故事类方面的资料、史书带上,越详细越具体越好。
李明灏手上捧着三本厚如古砖头的线装书。
坐吧!蒋介石指了指他对面的一把椅子,要李明灏把带上的《中央军校成都分校简史》等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看委员长坐下了,李明灏这才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正襟危坐。这下,蒋介石心中才高兴了些。
蒋介石问了李明灏一些问题,比如,成都分校师生有多少人,训练情况如何,他再三提倡的“一个主义,一个国家,一个领袖,一个政党,一支军队”在军校贯彻学习得如何等等。李明灏回答得滴水不漏,让他满意。对他的指示,李明灏就像一个恭谨的小学生,掏出纸笔,很认真地作了记录。就在李明灏以为没事了,想以不打扰校长休息为由,起立告辞时,“这个,这个,”蒋介石看着李明灏说,“我想对军校师生作一次检阅,嗯?”
“是!”李明灏心中一惊,表现得却毫不迟疑,他霍地站起,胸一挺:“中央军校成都分校全体师生,随时准备战斗,并能做到校长要求的: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胜之能归!”末了问“不知校长什么时候检阅?”
“明天下午行不行?”
“行!”李明灏隐藏了胸中一百个不愿意,却将胸一挺,头一昂,回答斩钉截铁。
李明灏去了。这晚李明灏的表现让蒋介石满意,可他想不到,这个李明灏,在很长时间内,暗中给共产党做了许多事,递送了许多重要机密情报。例如,1927年5月21日深夜,极其反动的国民党第35军军长何键在长沙到处捕杀共产党人,时任师长的李明灏接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送来毛泽东写的一张纸条,希望他出面营救共产党人。李明灏即以招兵为名,将已经抓捕的近百名共产党人转移到自己名下。何键属下师长许克祥专门赶来过问,只见李明灏将这些抓来的人全部穿上国民党军队军装正在操练而作罢。接着,李明灏用瞒天过海的办法,把这些共产党人尽数转移出去,送到毛泽东手里。让这批人,成了秋收起义的骨干武装力量。
又比如,毛泽东、朱德在井冈山开创革命根据地时,没有一张像样的军用地图。李明灏得知后,设法给他们送去若干张军用地图,解了燃眉之急……
李明灏之后源源不断地给中共上层送去若干绝密军事情报,有的情报直接影响、决定了一些至关重要战局的走向、成败。直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李明灏先后就任湖北省副省长、湖北省政协副主席、湖南军政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委员会委员、中南军政委员会委员、中南行政委员会副主任等重要职务,被逐出大陆,到了海峡对岸台湾的蒋介石才如梦方醒,得知李明灏的真实身份,悔之晚矣,气得他捶胸顿足。他在日记中写道:“……李明灏对党国的危害之大,实非局外人所能想象。”这是后话。
3
这个晚上,蒋介石看李明灏带来的成都军校简史等看得兴致勃勃,差不多看了一个通宵。原来,这所军校的前身,是清政府在川一座最大的军营兼演兵场。这里有两次别开生面的大阅兵,非常有意思,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第一次是1911辛亥年前夕,四川总督赵尔巽的秋操大演练。
那天上午九时,一协(相当于之后部队一旅),足有万人的新军在阅兵台下集结,排成一个个整齐的方队。他们一律头戴大盖帽,手持上了刺刀的九子钢枪,身穿黄哔叽军服,打着绑腿,挺胸收腹,很精神。阅兵台离地五尺,由青砖红石砌成,重檐大屋顶飞翠流丹,很是威武壮观。阅兵台上,当中摆一张长方桌,桌子上铺一面金线走边,红缎面上绣一只雄狮图案的案披。后面几排长条凳,供陪大帅前来阅兵的将佐、幕僚、来宾们坐。
三声号炮过后,赵尔巽率一帮将佐、幕僚、来宾走上台来,依序坐了。身为川滇边务大臣兼驻藏大臣的赵尔丰,是大帅的三弟,专门从西藏赶来参加这次盛典,有幸躬逢其盛,在台上看得兴致勃勃。
四川省总督赵尔巽和他的三弟赵尔丰,是清末清政府赖以信任倚重的“西天双柱”。历史上,赵家同朝廷关系很深,他们祖居关外铁岭,因先人忠于清,入了旗籍,从龙入关后,其父根据旗人习惯,去掉赵姓,只称文颖,1845年进士,在山东任知府。1854年因抵抗太平军,文颖死于阳谷县任上。清政府特“优恤、立专祠、袭世职”。赵尔丰四兄弟。大哥尔震,字铁珊;二哥尔巽,字次珊,大哥二哥同是同治十三年(1874)进士。弟尔萃是光绪十三年(1887)进士,尔丰行三,字季和。四兄弟中,独尔丰以纳捐走上仕途,先是分发山西,为他的顶头上司按察史锡良看中。过后,锡良升任川督,尔丰随锡良入川,先是官授永宁道(现宜宾地区)。川督锡良经多年考核,认为赵家四兄弟中尔丰最有才具,认为他“廉明沈毅,才识俱优,办事认真,不辞劳怨,识量特出,精力过人”,建议朝廷提拔重用。
尔丰入川之初,永宁地区“多匪”,为锡良头痛。永宁地区邻贵州赤水河一带,山高林密,从来没有治理好过,赵尔丰就任永宁道伊始,雷厉风行,大刀阔斧,手段残酷。下令打开监牢,将所有犯人悉数牵出,不问青红皂白,全部杀掉。各地团屯送来的“匪”,也在他“送来不误,有名即杀”的指令下,不问是否有冤屈挟嫌,全部屠杀,“屠户”绰号即由此而来。之后,川康事急,赵尔丰改授建昌道。上任伊始,赵尔丰提出了很有见地的“平康三策”,更让锡良高看。西藏叛变之际,赵尔丰以高龄之躯受命于危难之时。在康藏,他经边7年,破天荒地改土归流(改世袭的土司制为中央集权的流官制),功勋赫赫;平息西藏叛乱,维护祖国的领土完整。而他之所以取得这么大的成就,除了他个人才具以及有爱国之心外,重要的一个方面是时任川督的二哥赵尔巽对他的全力支持。有一个最突出的例子,川省有一协(相当于一个旅)军队,赵尔巽将这一协川军全数给了三弟赵尔丰,保证了赵尔丰在康藏的文治武功。之后,川督赵尔巽请准朝廷,竭川省财力人力练成一协新军。赵尔丰怎能不感谢,怎能不忙里抽身,从西藏赶来庆贺呢!
川督赵尔巽站起,矜持地轻咳一声,宣布秋操阅兵式开始。
“哒嘀、哒嘀!”身前披着红色绶带的军乐队吹着号,打着鼓作前导。整齐的方队,拉开距离,鱼贯经过阅兵台。走在前面的指挥官,将手中的指挥刀往上一举再往下一劈,行出一个漂亮的劈刀礼迈开鹅步,亮开嗓门喊:“正步走——持枪——敬礼!”
脚步嚓嚓,动作整齐划一。经过台前的方队,就像是高明的木匠用线弹过似的,台上的阅兵大员们大开眼界,啧啧赞叹。
赵尔丰注意到,二哥虽然身材瘦小,神态却很威严。显得滑稽的是,大帅的亲兵——簇拥在大帅身后的两个戈什哈却长得虎背熊腰,与大帅形成鲜明对比。戈什哈是古代满洲武士打扮,身着缺襟袍服,佩鲨鱼皮鞘的长刀。这与台下的新军装束相较,恍若两个时代的人。
阅兵式完结后,部队归拢台下站成整齐方队,聆听总督大人训示。
赵尔巽得意地理了理从上唇弯垂过口的相当长的胡须,清了清喉咙,缓声道:“宣标统秦德林、史承民出列。”恭候一边,胸前佩红色绶带,块头很大的传官闻声闪出,台前一站,胸一挺,扯开大嗓门:“宣标统秦德林、史承民出列。”
应声走出标统秦德林、史承民,腆胸收腹,迈着鹅步来到台下,端端正正向着台上的赵尔巽,行了一个漂亮的劈刀礼,大声道:请大帅训示!
大帅缓声指示,将部队分成两军对阵,由他们分别作两军的指挥,二人得令。之后,赵尔巽轻咳一声,提高了声音:“尹会办!”
“有。”坐在台上后排一位个子很高的年轻军官应声而起,大步而上,端端正正站在赵尔巽面前。这位年轻军官的仪容很是引人注目。他的声音特别洪亮,身量比任何在场的人都高,两腿也比任何人长。如果不是按照清政府例律——军人也得在背后拖一根辫子,还以为他是西洋哪国派驻的武官;那张棱角分明的长条脸上,剑眉星目,一身崭新笔挺的军服上,佩新式陆军少将军衔,英姿勃勃。
“你来作两军对阵的裁判!”赵尔巽的声音更提高了些。细心的赵尔丰注意到,二哥这话是有意让在场的人都听到。
“是。”被称为尹会办的青年军官,啪地叩响马靴,朗声应命。好家伙,声震屋瓦。
演习开始。两队分别摆出长蛇阵、四面埋伏阵、五路进攻阵……忽而两军对垒,相互厮杀,喊杀声震天动地。旌旗猎猎,枪刺闪闪,在烂漫的秋阳中,搅动起一片炫目的寒光——这支新式军队的新式演武,让阅兵台上的文官武将们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之际,三声炮响,两军听令收军。
秦、史两个标统大步走到台下,“嗖!”地将手中洋刀一举,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行出一个劈刀礼,分别报告:演习完毕,请大帅收令。
赵尔巽宣布演练结束,轻咳两声,用手拂着相当长的胡须。看得出来,他对这场两军对抗演练相当满意,坐在台上的文武官员们也都啧啧赞叹,窃窃私语,说这两位留学过东洋的标统,确实不错。
总督大人这又唤:尹会办!
刚才那位仪表堂堂的青年军官又是应声而出。
“尹会办,两军演练你觉得如何?”赵尔巽用一双倒眯不眯的猫儿眼,瞟了一眼站在面前的青年军官,有种冷嘲热讽的意味。
“这种演习完全是花架子,形同儿戏。幸好是演习,若是这样上战场,是必败之道……”嗨呀,真是语惊四座。赵尔丰吃惊地调过头去,小声问坐在旁边一位头戴瓜皮帽,眼睛上扣一副金边眼镜,二哥总师爷状的人,问这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