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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介石一行这天很早离开成都去峨眉山。去峨眉山有两条路可走,本来有一条路近些,可蒋介石听从了张群建议,舍近求远,出成都经双流、新津、眉山一线而去,因为张群说这一路地灵人杰,风光也好,最有天府神韵。蒋孝先的护卫工作做得很好,一路上,既不张扬,又很严密。途中,蒋介石、宋美龄夫妇要张群同他们一辆车,随时听他这个老成都、老四川摆摆有趣的龙门阵。
最后一线黑绒似的夜幕尚未散尽,汩汩穿城而过的锦江还未将慵懒的成都从睡梦中摇醒。车队一行首尾衔接,前后相跟,过了南门大桥,过了红墙黄瓦、庭院深深中古柏参天、气象庄严的诸葛武侯祠,就将成都市甩在了身后。上了公路。公路两边,一望无边二望无涯的成都平原还笼罩着淡淡的乳白色晨雾。
太阳出来了,川西坝子渐次展现娇美的容颜。公路两边的林盘(北方称村庄)中人家,无不掩映在浓荫翠竹中。农家的袅袅炊烟升起。绕过林盘的沟渠两边浓密的树,阳光一半穿树而过,落在溪水中浮光跃金,一半隐在树后,显出幽深。似有若无的风过,感觉得到露珠悄然滴落。农家小院篱笆上开满白的、蓝的牵牛花,彩蝶在梦幻似花朵上翩跹。
“小桥流水人家……古诗中这样一幅美不胜收的画卷,我是第一次在成都平原看到。”目视眼前烟云般流过的美景,宋美龄赞叹不已,深有所感地对蒋介石说:“达令!以往书上说,我们中国地大物博,其实不然。我们中国三分之二都是不毛之地。西北一带缺水多沙漠;东北太冷,南方太热,真正像成都平原这样富庶的好地方不多。”
张群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其实天府之国四川也就成都平原一带。而富甲天下的成都平原也不过就温(江)郫(县)崇(州)新(津)灌(县)几个县而已。如夫人所言,中国好地方委实不多。”
他们所说触发了蒋介石痛感,他嘘嘘嘴,牙痛似的说:“是呀,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样一个三分之二都是不毛之地、积贫积弱的中国,目前更是雪上加霜,我有多难……我趁着一个历史间隙到四川解决四川问题,然而解决四川问题谈何容易!”这天蒋介石便装,他着一袭玄色长衫,显得身姿笔挺,头戴博士帽,手上拄根油光水滑的拐杖。其实,时年49岁的他,耳聪目明,身姿敏捷,完全不需要拐杖。他之所以喜欢拐杖,是因为拐杖就像王杖,是权力的象征。
吁叹间,公路左边,突然,一抹黛绿色的山峦兀地而起,像绿色大海中跃起的青龙,又像是一匹扬鬃奋蹄的骏马,与公路并行不悖而驰。张群指着这山解说,此山叫牧马山,相传为诸葛亮取名。从平原上看它是山,上得山去却又很平。山上人家大都单门独户,竹林环绕,有一种藏而不露的富裕。刘备入蜀之前,藏军势大,过了泸定、二郎山势力一直延伸到川西边缘重镇,以卓文君和司马相如浪漫爱情闻名于世的临邛(现邛崃市)桥西,前锋一部绕过临邛,上了这座山,对近在咫尺的成都形成威胁,鹰视虎逼。诸葛亮辅佐刘备夺下天府之国四川,建都成都之时,聪明智慧近于妖的蜀相诸葛亮第一要务就是解决近在咫尺的藏军前锋部队。诸葛亮很客气地请这彪藏军退一箭之地。藏军前锋首领一是慑于诸葛亮大名,二是暗想“一箭之地”再远又能有多远,就答应下来,双方约定射箭日期。期间,诸葛亮打了一个时间差,派人快人快马给驻守在炉城(现康定)的守将郭达送去一锦囊妙计,吩咐郭达如此如此办理。
约定射箭那天,五虎上将赵云出马,弯弓搭箭,嗖的一声,神箭穿云破雾而去。双方派人寻箭。寻过雅安河谷、寻过二郎山下的泸定城……最后一直寻到跑马山与折多山前拥后抱的炉城才寻到。那只箭,嵌在与跑马山遥遥相对的那座高山的山巅,箭翎直指蓝天,威风凛凛。藏军如约后退,带动兵临邛州城下的藏军大部队也一起后退,他们一直退过炉城,退过折多山,退回了习惯意义上的关外。
炉城那山,以后被叫郭达山,而与成都近在咫尺的这座山,因为山上水草丰美,风光秀丽,绵延纵横,是蜀帝刘备、蜀相诸葛亮及麾下五虎上将跑马地、闲时休假处;山地战演习地和最好的军马饲养场。刘备请诸葛亮给这山重新取个名字。羽扇纶巾、思维敏捷的诸葛亮随口就来:牧马山!牧马山的名字一直沿袭至今。
看着从窗前掠过的一抹青翠的牧马山,蒋介石突然皱起眉头问张群,这里能看到夹金山吗?显然,蒋介石由此山想到了川西边缘那座终年白雪皑皑的夹金山。月前,红军就是翻越了夹金山而一下子神奇地消失了,不知所终。死里逃生的红军,让蒋介石担着心,一天也不得安宁安生。
张群说,要天气最为晴好的时候,在平原上选择一个最好的视角才能看到。上了峨眉山金顶,更容易看到。
蒋介石铁青着脸,沉思良久,将手中拐杖一拄,恨声道,“刘自乾(刘文辉字自乾)可恨!刘甫澄误国!而这之间,最该负责的还是四川王刘甫澄!”
“达令,你不要生气,不要伤了身体!”夫人宋美龄完全理解丈夫的心情和说这话的原委。她伸出莲藕似的手,关切地握了一下丈夫的手:“他们上了峨眉山就好办了。”
很快,眼前风景又是一变。在平原前方,出现了三条大河,烟波浩渺。张群指着前方那座像条大鱼似傍河而居而生,窄窄长长的古镇说,这是新津县五津镇。新津历史悠久,五津镇又名旧县,是新津县原先的县城……说时,车进入五津镇,就像进入了一条极富川西民居意味的画廊。窄窄长长的古镇两边,茶楼、酒肆、旅舍一字排开,鳞次栉比,有种非别处可比的热闹富裕。五津镇与隔三条大河相望的县城,都是重要的水陆码头,是成都西去的咽喉之地。川西平原上,所有的场镇,都是隔天赶场(集),而五津镇却是天天赶集,热闹非常。长街中段,有株百年古榕,虬枝盘杂,青枝绿叶,像把对空撑开的大伞。那株百年古榕大树,需四人合抱。枝丫上搭了些当地人献上象征祈望、祝愿的红布条。大榕树旁,有家茶馆,馆中座无虚席。
车队缓缓穿过五津镇,到了渡口码头,等那边平底大船过来载车过去。
走遍天下路,难过五津渡。平时,南来北往的车辆行人,都得在三条大河两边等待过河,连过三水,反翻折腾,费时费力。到了洪汛期,两岸停渡,行人裹脚。三条大河之间若干青翠小岛或成泽国或被完全淹没,那些在波涛滚滚冲击中的翠绿枝叶,就像落水呼喊救命女人头上的青丝。张群特别指着三条大河下游一派汪洋说,那时那边更是一派吞吐洪荒之势。初唐四大诗人之首的王勃入川到了这里,触景生情,他那名诗中“烽烟望五津”就是指的这里。
那一派汪洋中,恍然看去,真个是山穷水尽疑无路。而金瓶似的宝资山,从江中兀地而起,青翠秀丽。如果把她比喻为一个美丽的姑娘,山顶上那座红柱黄瓦古色古香的六角亭,就是戴在她头上的桂冠。桂冠两边垂下来的红灯笼,像是两根绚丽的璎珞。大水期间,两串红灯笼的高低升降,表示洪水的大小以及两岸是否可以开船。烟云苍茫中,有一种别样的苍劲。在宝资山之后排列的天射山、老君山等,一座比一座更为雄峻,好像是联袂而来,向她求婚的青俊男子。在县城一边波平如镜的南河与对岸相望,溯河而上形成长丘山脉,纵横百里,一直走向邛崃名胜天台山,并与之融合在一起。
蒋介石、宋美龄夫妇下了车,站在渡口等船,听张群指着对岸山川形胜解说,连声喝彩,说新津很像虎踞龙盘的金陵(南京)的缩小版。安全上他们绝对放心。这会儿,蒋孝先忙上忙下,注意指挥卫队警戒。并且,昨天他就通过省府有关部门给新津打了招呼。这会儿,渡口两边都戒了严。
庞大的平底船来了,将车队一行四辆小车载上,连过三水,到了对岸。未作停留,车队又是首尾衔接,前后相跟,过了波平如镜的南河,沿宝资山下那远远看去一抹线似的公路,往眉山方向而去。
刚过宝资山,眼前豁然开朗。茫茫的川西平原左边,岷江像一根飘带,蜿蜒而去。
张群指着宝资山说,这个地方非常神奇。宝资山就像一个神奇的坐标。向左,就是我们去的方向,约百里进入眉山。眉山出了在唐宋八大家中占了三席的宋代苏洵、苏轼、苏辙三苏父子。其中尤以苏轼苏东坡最为有名、了不起。往右,在快出新津的永兴梨花沟内有著名的观音寺,寺内有精美绝伦的明代壁画飘海观音。这里,又是宋代一门三杰三进士:张商英、张唐英、张庭坚的故居。张商英当过宰相,张唐英是商英之兄,在学术上多有建树,张庭坚也相当了不起。向右离宝资山百里,进入蒲江。蒲江出了大学问家魏了翁。在魏了翁故居一拐,进入邛崃,邛崃出了严君平。严君平是西汉时期重要的道学家、思想家。成都有一条君平街,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严君平精通阴阳八卦,特别是为人看相算命卜卦,有如神助。前去找他看命算相卜卦的人络绎不绝,他是来者不拒,也不管贫富贵贱,但每天只工作半天,下午关门谢客做学问。在他生命最后20年间,关了门,寻遍巴山蜀地的山山水水,去寻找他最后的归宿地——在成都和都江堰之间相等距离的横台山隐居,不仅写出了对道学具有指导意义的重要著作《老子指归》,而且在那里筑读书台,教出了扬雄这样一位彪炳千秋的大学问家。
眉山三苏、新津三张加蒲江魏了翁,都是宋人。以新津宝资山为界,这之间必然有某种神奇的联系和密码。蒋介石、宋美龄夫妇听得极有兴趣,连说是。张群笑笑,说,还没有完,新津的灵山秀水和夫人家还有关系。
“是吗?”蒋介石、宋美龄一听惊诧莫名,要张群说来听听。
张群说,离新津县城八里地的顺江乡田巷子,有一支田姓,是田锡后人。田锡是宋代文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这是史书上有记载的。田锡祖籍西安。祖上因唐末避黄巢之乱,迁居四川眉山洪雅糟渔滩镇。田锡在宋初进士及第!
蒋介石道:又是宋人!只听张群继续说下去,田锡历任左拾遗、河北转运史、右谏议大夫、史馆修撰等要职。宦海沉浮25年中,以正直敢谏闻名且多才多艺,极有文名,德高望重,满朝颂服。田锡于咸平六年(1000)年病故后,宋真宗跌脚长叹:天下失一栋梁。
田锡著作等身,有《咸平集》50卷,著名的宋朝词人柳永的文风就深受田锡影响。清乾隆时,《四库全书》的总撰官纪晓岚,将田锡的《咸平集》编入其中,如此评价:“范仲淹作墓志铭,司马光作神道碑,而苏轼序其奏议亦比之贾谊。为文操笔者皆天下伟人,则锡之生平可知也。”
明末清初,从洪雅槽鱼滩镇迁到田巷子的田家二世祖田贵,本是一个乡村教师。他娶同乡李氏族长女儿为妻。田贵去世后葬于新津雁河畔,墓地是李家送的,很是阔大。沧海桑田,过后很是阔大田贵墓,因势变形,成了一个状似笔架的小山,当地人叫笔架山。站在墓地上望去,河对岸那一排疏密有致,亭亭玉立的青松翠柏,像一个天然的镜框。而镜框中的老君山,像是一个身姿挺拔,身着青衫布履的年轻道士。山顶上终年祥云飘飘,青松柏树围绕中的老君殿,则像道人戴在头上的道冠。懂风水的人讲,这是一个五百年难遇的风水宝地。
田贵的后人不仅人丁繁衍,而且高官厚禄者不乏其人。此消彼长,李氏族人心理本不平衡,加之李氏族人要求田家种种看顾,田家也总是置之不理。于是,李氏族长愤愤不平,将此事告官,要求田家归还笔架山。县官姓宋,名灏。据传,宋灏就是夫人祖上。宋灏精通易经八卦,懂阴阳识风水,在为官期间,早已将钟灵毓秀的新津风水了然于胸。听了李氏族长的状告,宋灏对李氏族长说,你们告田家,无论如何告不赢,无论你们告到哪里。既然笔架山是你们李家的,挖了就是,还告什么状?一句话点醒了李氏族长。那个晚上,李氏族长带人将笔架山挖了。后来应验,田贵后人京中文官者,不是病故就是被朝廷革职;武将不是病故就是阵亡。这事后一个晨光清亮的早晨,轻衣简从的宋灏去查看挖了的笔架山,绕墓徘徊,他抚髯断言:从此,田贵后人再也掌不到印把子(当大官握实权),而他们的文脉却是挖不断的,后来的事实证明,还真是如此。
因为宋灏后来将去世的夫人秘密葬于笔架山一个他早已看好极佳风水的秘密地。张群的话就说到这里,潜台词是很明显的:宋家的发迹,得益于新津好山好水。蒋介石问宋灏是何方人氏?张群说是广东花县人。宋美龄说,我们祖上是海南文昌县人,对不上号呀。蒋介石说,海南岛上的人大都是广东迁去的。以后可以好好查查,看你们祖上是不是从广东花县迁的?如果是,宋灏说不定还真是你们祖上。
初次入川的蒋介石说,新津真是有点神奇,他问张群这个县的状况。张群说,新津是个小县,土地面积不过300多平方公里,人口不过10多万……蒋介石心有所感,背起《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随即发挥,“一个小小的新津县,都有如此神奇,出了这么多人物。川西平原上,如果仔细摸一摸,不知有多少人物、多少故事、多少神奇呢!”
眼前忽然变得天高地阔。蒋介石、宋美龄夫妇兴致很高。说四川号称天府之国,真是名副其实。其实,这一路上,他们看到的仅是一种表象。这年四川全省遭灾面积达百分之六十。其中,水旱108县,2000万人面临饥馑。就以富庶的新津县来说,因通济堰失修,政府苛捐杂税太多太重,加之春荒,这会儿许多饥民正在县府门前静坐请愿示威呢!
车队过宝资山下的邓公镇,正要加速,公路上忽然如风般窜出一个农民拦路喝冤。坐在第一辆车上负责开路的侍卫组长陈希曾一惊,赶快叫司机停车。嘎、嘎、嘎!随着几声紧急的刹车声,车队依次停下。
陈希曾赶紧下车去询问原因。拦路喝冤的是个青年农民,三十来岁,破衣烂衫,头上缠张白帕子,脚上穿双草鞋,身材高大匀称。一脸菜色,显然营养不良,但眉弓下的一双眼睛充满怒火。他站在路当中,捞脚挽裤,手中举个牌子,牌子中用黑笔写有一个大大的冤字。青年农民看车上下来的陈希曾是个将军,脚蹬黑亮马靴,穿一身草黄呢军服,军服上佩金星少将衔。
长官。拦路喝冤的青年农民告状说,他是宝资山背后山里人,生活虽然贫困,但还可忍耐。让他忍无可忍的是,他们夫妻二人恩爱。他的妻子长得漂亮,是远近闻名的“一枝花”。那天,保长有意派他的工,趁他外出之时,保长梭到他家中将他的妻子估(强)奸了。他把状告到县里,县里不理……因告状无门,这才拦路喊冤。闻讯赶来的蒋孝先很着急,生怕出问题,假意接过喝冤农民手上的状纸,拍了拍胸脯,说,你闪开,我们有要事。我负责将你的状纸转到省上,很快解决!
陈希曾懂事。这就做了个手势,两个卫士上前,连哄带劝还有拖,将拦路喝冤的青年农民围到路边,蒋孝先赶紧叫他们上车,车队加速,风驰电掣,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