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凯和亚男正要离开时,刘晓男和佟光夫的儿子佟小海急匆匆跑过来。
晓男问:“潘凯,亚男,你们马上要回报馆发稿了吗?”
“是啊,我们的战地报道,就是要把中国军民英勇抗击日军侵略的事迹发向世界各大报纸!”
晓男说:“那我再给你们提供一条消息:昨天夜里我和小海跟着阿爸去给前线送物资了,除了食品、药品,还有两辆刚修好的装甲车!我们从宁波路出发,经过天后宫桥,转入北苏州路,到达新垃圾桥停车,悄悄地把支援物资送到将士们手中。我们还见到了张治中将军了呢,装甲车是他亲自从阿爸手里接收的!”
亚男受到感动:“连只知道赚钱的阿爸都这么卖力地支援抗战了,我想我们只做报道还是不够的,还要再做一点什么事才好,最好能够惊天动地一些!”
潘凯指指对岸:“那你就把刚才那一幕再写一篇特写!”
亚男也指着对岸:“你们看,河那边大部分国军已经撤退,只剩四行仓库的八百勇士还在独立对抗日军。现在除了租界外,上海基本已被日军占领了。”
晓男看过去:“真气人!你们看,苏州河对岸日军旗帜遍布,可是我军坚守的四行仓库屋顶为什么却没有竖一面中国国旗呢?”
“那是他们手头没有,如果有,他们肯定会竖的。” 佟小海说。
刘晓男忽然想到了一个大胆的主意:“我们应该给坚守四行仓库的守军送一面旗子去,鼓舞一下中国人的士气!”
亚男兴奋地:“对,这个主意好!”
潘凯问:“送什么旗子过去?”
亚男说:“当然是中国的国旗,青天白日满地红。”
潘凯摇摇头:“你的想法很好,可我们是共产党的人,为国民党军队去送青天白日旗,好像不太合适吧。”
晓男说:“有什么不合适的?国共两党不是已经联合抗日了吗?国民党军队在这里打日本人不是打得很英勇吗?我们总不能给他们送一面你们那种镰刀斧头的红旗去吧?”
潘凯沉吟着,不说话。
亚男问:“你怕什么?是怕上级批评你没有党的原则吗?”
潘凯说:“我很愿意这么做,可是我不能做。”
晓男说:“要你做干什么?这主意是我想出来的,当然由我来做!”
佟小海拉住她手:“我跟你一起做!”
入夜以后,佟小海挽着打扮得衣着入时的晓男从茶叶大楼俱乐部里面走出来。
没有遇到什么麻烦,站在门口的英国卫兵和俱乐部中的人都认为这是一对前来吃饭的情侣。
他们沿着大楼,走近楼角的阴影。
这时候有一个英国哨兵注意到了他们,跟了过来。
晓男示意,佟小海立刻和她拥抱在一起做热吻状。
英国哨兵见状,转身走开了。
佟小海悄声地说:“晓男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喜欢你,没想到我们的初吻会是这样的!”
晓男打他一下:“去你的,这哪是想男女私情的时候?”
夜空黝黑,他们悄然向河边走去。河的对面,四行仓库大楼像一个巨人,凛然俯视着他们。
在夜色掩护下,晓男下到河边,她把身体慢慢地浸入河水,开始划动手臂,悄悄地泅水过河。
佟小海在关切地注视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当中。
晓男刚刚到达对岸,就看见头顶上火舌流动,弹雨横飞,这是敌人又一次发动进攻。她趴着不敢动。
不久枪声沉寂下去,她开始慢慢地爬,终于爬到仓库东侧的楼下,一根绳子自楼上垂下来,由于已经通知了守军,她知道这根绳子是迎接她的。
她拉动绳子,上面有了回应。她把绳子系在自己的腰上,然后再次拉动绳子。
楼上的人迅速将她吊上去,拉进窗子里。
谢晋元团长和几位军官早已在窗口迎接她的到来。
谢晋元庄重地向她伸出手来:“姑娘,我是谢晋元。我代表全团将士,欢迎你!”
晓男握住谢晋元的手,激动得热泪盈眶。
她擦了一下眼泪,默默脱下外衣。
当裹在少女美丽的躯体上的那面国旗呈现在军人们面前时,这一群捍卫祖国的英雄们全都肃然起敬。
清晨来临了,在四行仓库楼顶,一群勇士们站在楼顶准备升旗。
因为楼顶没有旗杆,临时用一根长毛竹,在尖端绑上了旗帜。
长毛竹先是平放在地面上,当谢团长发出升旗的命令后,一群军人把平躺着的旗杆向天空中树立了起来。
这时东方已现鱼肚白,曙色中,平台上站着的军人都庄重地举手向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敬礼,没有音乐,没有排场,但那神圣而庄严的气氛,单调而悲壮的感人场面,叫人永生难忘。
在苏州河南岸,在一座座石库门房子的楼顶上,在一个个北向的窗子里,当上海市民们在一片烟尘火海中目睹巨幅国旗在四行仓库的楼顶迎风招展时,无不喜极而泣,感慨万状。
就在四行仓库楼顶旗帜飘扬的这个早上,上海星报第一个印出了套红的大字标题:
“中国国旗飘扬在四行仓库上空!”
由此,当天全世界各大都市的午报和晚报,都报道了八百勇士在四行仓库的孤军奋战和一名上海女青年代表全市人民冒险游过苏州河向守军献旗的消息。
上海市政厅里正在开着一个银行家的会议。
主持者在发言:“……八.一三战端初开时,上海金融界惶惶不知所措。只有一面服从政府国策,一面因努力避免损失。现在,国军撤出上海已成定局。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上海银行界应该怎么办呢?佟光夫先生刚从南京返沪,他受政府要人之托要向我们银行业同人谈话,现在请他发言。”
佟光夫庄重地站起来:“诸位同仁,我受政府之托要向各位转达的意思,很简单,就是申明对日抗战之意义!这场战争,确实造成了大量财产的损失,但是抗战,关系国家与民族之存亡,实为精神胜于物质的表现。就在我到这个会场来之前,我特意从苏州河边走过,我看到四行仓库上,那面国旗还在飘着!”
他动情地看着与会者,与会者也都为之动容。
佟光夫继续说道:“抗战精神不外人各忠于职守;而银行在战时之职守,我认为首先须努力保护存款人及股东所托之资金,如能多保存一分资金,即为国家多增添一点元气,亦即为抗战多加一分力量。我宣布我的上海商业银行应对这个非常时期的措施:第一、厚集准备,应付提取;第二、保护同人,不使流离;第三、保护物资,不使损失;第四、收回放款,减免损失。现在国军虽然失利要撤出上海,但在租界未遭日军进入之前,上海商业银行依然要进行着自己的业务,维持自己的存在!”
他的发言激起全场一片掌声。
但是,最终中国军队不得不撤离上海。
八.一三淞沪抗战失败了,日本军队耀武扬威地进入了上海市区。
从此,保持中立的租界就成了四面被日本人包围的`孤岛’。
于是在租界与沦陷区交界处出现了这样的奇特景观:
一边是日本兵在设岗哨盘查路人。
一边是英国士兵所设的岗哨,在保护着租界的安全。
每换岗的时刻来到时:
会有一队日本兵走来,他们个子虽矮,但一个个神气活现,趾高气扬。
也会有一队英国兵走来,他们个子虽高,但气势却显然不如日本兵那么神气。
上海沦陷了。这个远东最大城市的黑暗时期开始了。
上海星报仍在租界里工作着。
潘凯一边思考一边口授着一篇通讯,由亚男在英文打字机上打出稿子来:
“第二次淞沪战争给上海的经济造成毁灭性的灾难。中国军队被迫撤出后,
上海已沦为“孤岛”,仅剩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两个地区。但这一小片土地却是旧上海的精华所在,积聚着不可估量的财富,同时又是中国东部仅存的海运和空运中心,还有全中国最完善最有效的电讯设备和庞大的新闻机构,可以继续和世界各地交流信息。上海星报将本着它的一贯精神,继续向世界报道在上海发生的事情,并特注意揭露日本侵略者在这里已犯下和将犯下的罪行……”
丹顿和梅倩推门走了进来。
潘凯停了下来,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们:“爸爸,妈妈,你们怎么来了?”
梅倩沉重地:“不放心啊,来看看。”
丹顿走到亚男身边,看着她:“你爸爸最近还好吗?”
亚男说:“不太好。国军撤走了,达鹏下落不明,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找谁去打听他的情况。爸爸和韩阿姨正为这事犯愁呢!”
丹顿转过身来对潘凯:“今天我们来,是想和你们商量一件事。”
他和梅倩看着潘凯和亚男。
丹顿停顿了一会儿,说出:“也许,这张上海星报,已经到了应该停下来的时候了。”
“停下来,为什么?”
“当然是形势所迫!中国军队撤退了,上海已经成了孤岛,我们不知道这座孤岛还能存在多久。与其在不久的将来和它一同沉没,还不如趁早回到英国去。我和你妈妈已经在考虑这个问题了。”
潘凯有些不屑地:“回英国去?英国不也是个孤岛吗?”
“可它起码比上海大些。从日本袭来的海啸有可能呑没上海,却不可能动摇英国。再说,英国是我的祖国,也应该是你的祖国。”
潘凯抬起头来,激动地:“不,中国才是我的祖国。虽然我有一半英国血统,但我是一个中国人!”
丹顿摇摇头,不无嘲讽意味地:“就算是吧,可你是拿英国护照的中国人,就像你的雅可布叔叔,是拿阿根廷护照的俄国人!”
潘凯正色道:“我已经把英国护照上缴了,现在我是真正的中国人了!”
梅倩大惊:“潘凯,你真的把英国护照交掉了?”
潘凯点点头:“雅可布叔叔也对我说过这样话。其实我的护照仅仅是战略上的便利,只不过是一张有用的文件而已。但是我受不了类似雅可布叔叔的这种嘲讽,虽然他是善意的,但有些人却是恶意的!”
丹顿气坏了:“这是你做得最愚蠢的事!只要你是英国公民,日本人就不能随便碰你。现在他们可以对你为所欲为了,你难道没有注意到日本人对待洋鬼子和中国人的态度是如何不同吗?日本人正要加强对《上海星报》的进攻――因为这是现在租界里仅有的一家敢于发表抗日言论的报纸,而这时候你却选择了使自己最易受攻击的地位,你非要成为一名烈士吗?”
潘凯安慰他道:“爸爸,你过虑了。在公共租界里,我们是安全的。如果他们硬要干的话,你能相信几百个英国兵能对付得了两万日本兵吗?”
梅倩十分不安:“你应该知道中国的抗日分子有时在公共租界也会失踪。现在你是中国人了,可能你就会失踪。如果你被害了,这对亚男意味着什么?你们男人为什么总不从女人的立场来考虑问题?”
潘凯不说话了。大家沉默着。
顾业成躺在烟榻上,心情不佳地吸着鸦片烟。
青浦志生进来了:“顾先生,唐立来了。”
顾业成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他人在哪里?”
一身便装的唐立走了进来。
顾业成放下烟枪,看着一身便装的唐立:“你还是穿军装显得有派头。”
唐立苦笑道:“上海沦陷,租界成了孤岛,日本特务到处都有,我怎么还能穿军装?”
顾业成叹了一口气:“是啊,没想到这一仗败得这么惨。”
唐立说:“仗是打败了,国军也撤了,但是散兵游勇还在,我已经把部队组织起来了,叫忠义救国军,本人是总司令,在上海四周打游击。”
“怎么,还要和日本人打么?”
“当然了,保存实力要紧。另一件重要的事:蒋委员长要我带信给你。”
顾业成站起来:“哦,他要我干什么?”
唐立说:“上海是沦陷了,但是日本人只要还没有和英国人和美国人撕破脸,租界就还是我们的天下。在国民政府退出后的上海,你、王鼎松还有江上蛟这样的上海大亨,何去何从至关重要!蒋委员长希望于你们的最低限度,就是不要与日本人合作。上海总有一天是要光复的,而一旦和日本人搭上了关系,到了那一天就不好办了。而在你们三位大亨中,我看最容易落水的,就是那位江上蛟了,听说他已经和日本人不清不白地搞到一起了!”
顾业成抬起手来:“你的意思,我知道了。我可以去规劝他,只是,恐怕已经劝不回头了。”
深夜。上海星报馆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
潘凯和刘亚男收拾了一下桌面上的稿件,拉灭了办公室的灯。
他们从报馆办公室里出来,回身锁上了门。
正在这时,街上飞快地驶来两辆黑色的汽车,猛地停在他们身后,从车上跳下七八个黑影,三四个人对付一个,很快就打昏了潘凯和亚男,并将他们俩拖上了汽车。临走时,他们还挥动木棒打碎了报馆的玻璃窗,并向里面扔进了火把。
火在报馆办公室里烧了起来。
当巡捕们吹着哨子赶到时,那两车汽车早已无影无踪了。
凌晨。刘恭正被电话铃吵醒。
他抓起电话,一听里面传出的声音就被惊呆了:
“什么?报馆被砸?亚男和潘凯失踪了!”
“很显然,这是绑架!很可能是出于政治目的,当然也不能排除想勒索赎金。”
英国巡官罗尼,也就是当年海关的缉私艇长,站在丹顿夫妇面前。
梅倩含泪咬着嘴唇,对丹顿说:“我说过,他们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罗尼巡官问:“你们知道谁可能是绑架者吗?”
丹顿铁青着脸:“除了江上蛟,还会有谁?”
“江上蛟?就是那个黑道大亨?你们能肯定吗?如果能,我去找他!”
梅倩急忙拦阻:“不不,千万不要去,他不会承认的,这样做只能把事情弄坏。谢谢你罗尼巡官,这件事情我想还是由我们自己来解决的好。”
罗尼巡官不无遗憾地:“那好吧,如果需要的话,请随时来找我。”
看着罗尼离去的背影,丹顿恼火地说:“自己解决,如果公民的人身安全问题都要自己来解决,那还要巡捕房干什么?”
梅倩说:“如果巡捕房什么案都能破,那还要王鼎松沈杏山这些流氓当他们的帮手干什么?”
丹顿说:“但是江上蛟不是巡捕房的帮手。”
“那就更麻烦!你如果要巡捕房插手,就会有更大的危险!”
丹顿问:“那么我们现在能做什么?”
梅倩说:“我们得和刘恭正商量,他的女儿也被绑了。然后等绑匪来告诉我们,他们到底要什么?”
正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他们紧张起来,梅倩示意丹顿去接电话。
丹顿拿起电话,只听里面传出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准备好一百万,你儿子就可以平安回家。假如要巡捕房插手,当心撕票!”
喀达一声,电话挂断了。丹顿看着梅倩,呆立在那里。
“他真的下手了!”
刘恭正在大世界他的办公室里,心情沉重地看着丹顿。
丹顿的眼光里含着希望:“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刘恭正沉吟着:“这祸是因为上海星报而惹的,在幕后指使的肯定是日本人!但是他们又打来了电话要赎金,说明还是江上蛟的人上干的。我们没有证据也没有办法去找日本人。”
丹顿无奈:“那么我们只能去找江上蛟?”
刘恭正说:“黑道上的事,我只能去找顾业成来摆平了。”
“他要多少赎金?”
顾业成看着刘恭正。
“电话里说要一百万。”
顾业成骂道:“这个江上蛟,既帮日本人做坏事,又不忘给自己敲竹杠,心真是又黑又贪!”他摇头自嘲:“我是自愧不如啊!”
江上蛟正躺在烟榻上悠闲地抽着烟。
他看到顾业成走进来,坐起来打趣道:“业成兄别来无恙?前一向打仗的时候你留在上海,没有叫流弹碰着吧?”
顾业成试探着他的口气:“还是你洒脱啊,上海滩打得天翻地覆,血流成河,你倒躲在莫干山享清福。”
不料江上蛟哼了一声,冷笑道:“炮弹又没落到我头上,关我屁事!”
顾业成不禁心中一紧:“现在中国打败了,上海沦陷了,我们恐怕不会有太平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