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不愧为丝帛织绣的沃土,光是小小袜子,就有多少说头。
阿星挑了一双,又挑一双,把那成百上千的精品袜子,都挑了个乱。旁边伺候的婆子,敢怒而不敢言。
最后阿星总算把一双袜子穿在脚上,婆子松口气:“姑娘好眼光!这百鱼纹,栩栩如生,每条鱼的姿态都不一样,鱼鳞上的光泽——”
阿星又把袜子脱了下来,换了一双素白罗袜:“还是这个舒服。”
婆子终于腮帮子抽搐,张嘴——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从头再忍。仍然不敢发作。
阿星穿好袜子,再去挑鞋。鞋子的式样就更多了。质地花色且不论,光是式样,重头履、笏头履、尖头履、平头履、翘头履、圆头履、高墙履,能叫男人们晕了眼,而女人们如入花彩蝶,乐不思返。
阿星挑剔得更久。
至于衣、裙、带、巾、发式、佩饰,就更别提了。
但她最后出现时,还是耀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说什么清水出芙蓉?刻意雕饰之后的美人儿,果然更加精丽夺目,叫人不敢仰视。这当儿,她素衣素容是什么样子?人们简直想不起来了。
“伯少君有了绝色爱宠”的消息,也就像长翅膀一般飞了出去。
梳头婆娘替阿星梳头。
梳的是双鬟望仙髻。
首先将发分为两股,然后用细丝一边缠、一边往上绞,绞的手法很见功力,若当中有一丝乱,就不得不从头理起,理完了,往头顶一甩、一簇,也很考究,若簇得有一些儿歪斜,那也就“望”不成仙,落得个堕马去了。
梳头婆娘年纪并不很大,手上有十年的功力,一次过关。
发基已经梳定,之后就要加发饰。
发饰一来要选得合适,给人添彩、不能添乱,二来么,插进去的手法,也要轻巧漂亮。插得好,加固发基,发主人不觉得头上难受,顶着经日都不会乱;插得不好,戴着戴着说不定就滑下来、把发髻发辫都带散了,那可成了笑话。
阿星面前,首饰台上五彩乱目,梳头婆娘先拿了两把头梳来,
犀质梳,小小儿的模样,只有半个手掌那么宽,呈弯月形,上刻流纹,插在双髻底,加固发髻。
“姑娘,还成么?”梳头婆娘一边比划,一边问。
阿星并未发表意见。
梳头婆娘便给她插上了,再探手取出一盒短钗朵来。
单股为簪,双股为钗。钗头有花朵式的装饰,称为钗朵。
这一盒钗朵,是珍珠绿玉缀的“朵儿”。安国离海近,珍珠不算很稀罕,这一盒短钗上的珍珠,也并不大,单从价格论算不上昂贵,但胜在新,珠色亮,衬在阿星乌黑的发间,尤其灿然。
至于绿玉,颜色倒是好,可都细细碎碎的,是做完大件之后的边角料,也就称不上贵了。然而首饰匠品味好。这些秾绿碎玉点缀在新品亮珠边,翠色珠光,相得益彰。
这样的绿玉新珠短钗朵,梳头婆娘一口气给阿星用完了一整盒,双鬟髻上,珠翠纷缀如星,动人无比。
梳头婆娘打量着,短钗朵位置都合适,可以了,髻底前边正中,再加个步摇。
贵妇的步摇,大可以达数尺,垂饰可以拖半人高,简直有“银河落九天”之势。如果全是大珍珠、稀有宝石串的,光这么个步摇就可以用完一整城的银库开销。
梳头婆娘选的,只是一个小小的、薄薄金片打的。
虽然小,可是精致。那些金片,薄薄连缀,如双翅左右展开而后扬,当中镶白玉,玉上雕花,垂下珠子,也是新亮的珠子,不多,就七颗连串,然而颗颗形状圆润、大小一致,看着就精美。
梳头婆娘在细看步摇插进去的位置时,阿星开口:“一辈子与发丝打交道,闷不闷?”
声音太清、太冽,梳头婆娘惊了惊,捏着步摇的手指差点往前一送。
如果髻心步摇插偏,整个发型都不能看了。这种双翅后扬式金属缀片发饰,若要取下重插,往往在取下时钩住发丝。有的发髻,略勾毛一点,抿一抿,还好补救。双鬟望仙髻上,可就全毁了,非得连钗朵也拔下来,丝带全拆了重梳不可。这叫砸底儿掉的错。
幸亏她是这一行里的老师傅了,不会犯这种错误。
梳头婆娘稳住手、稳住心,答道:“我但愿一生伺弄千丝万缕。”
答罢,手指推向前,步摇插入髻心,顺顺遂遂,妥妥当当。
整个发型,至此,已告成型。
梳头婆娘只在后头加了一双簪子而已。
戏蝶花钿簪。是用很细的金丝,盘成一只飞舞的蝴蝶,蝶翼间满镶黄色琥珀。
蝴蝶不大,琥珀就更小了。这一件首饰,又是用料不贵、效果细丽的好配饰。
双簪并插、双蝶对舞,生动而又寓意吉祥。
阿星道:“多谢。”
外头笑语管弦暄。
觉国大海啸的灾难,后果渐渐平息,逃在青神岭下的难民们,也都各自得到安置,安国伯少君洪综作东,款待四方赶来帮忙安南地区疏散难民的各地宾客们。
宾客们都早知道,洪综在本地新得了个绝色的爱宠,在宴会上,大约会出来敬酒。他们都等着看这被人们越传越美的倾世美人儿。女宾们则暗暗较劲,穿了最好的衣饰,对镜练习了最漂亮的表情,才来赴宴。
洪综已经坐在主位上,殷勤款待宾客们。右夫人从他幼时,就开始着意训练他这方面的能力。他待客之道,是连城君洪逸都极口嘉奖的。连铁杆的“仲党”,都无法在这方面挑剔他,最多道:“仲少君发乎本心、礼与人合为一而无迹,令人如沐春风,伯少君却太用力了些,更近于司赞,而缺乏至尊者的清贵闲淡。”
——“这些都是鸡蛋里挑骨头的话。”右夫人这样跟洪综讲,叫他不必理会。
很多客人也确实觉得,洪综主持的宴会,比他弟弟洪缣的聚会热闹得多、也往往叫人开心得多。
不知这次宴会的重头戏,会不会超越他以往任何宴会给人的惊喜?
那重头戏的主角,却正在私会和尚。
“呀,大师终于来了。”阿星盛装,斜睇云轩,抿着嘴笑。
“天理好还,报应不爽。”云轩合掌道,“小僧要走了,走前只想劝施主,莫玩得太过火,伤及自身。”
“你要走啊?”阿星对这点很不高兴,“白给你添麻烦了!”
——敢情她把小熊注意力引到云轩身上,就是想云轩躲不下去、跟云裳兵刃相见!
这计谋她敢出、也敢当着云轩的面说出来,仗着自己的美色,没一个男人好意思当真怪罪她。
云轩眼里扫过锐光。
这种时候,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刀。
刀不懂风情、刀不解脂粉香。
刀迎风而斩,不如螓首、还是猪头,不论皓腕还是烂爪,凡迎刃者,当断则断。
阿星悚然,收敛一切媚态,低眉咬牙道:“你走,我没本事留。但你要是敢在安国作乱,我总不跟你罢休!”
这话里头暗藏了一个意思,是向云轩表示:她之所以给云轩找麻烦,不是看穿他的真实身份,而是发现他武艺高强、却屈居小寺,怕他另有图谋,所以故意让官府来查他。万一他有阴谋,就可以提前揭穿。
这层意思,阿星如果直接跟云轩讲,云轩会怀疑她撒谎。但她做出这种狠模样,云轩倒是信了。
他道:“那么你盗盆景,也是想破坏伯少君的婚事?”
“不错!我想嫁他,他是我的!这个安国,也是我的!我会跟他一起保护!”阿星挺胸。
这话里,带了一部分的真心,倒也掷地有声。
云轩想想洪缣,只好一声叹息。
这叹息消失在了风里。
胖大和尚悟慧,与凤目秀骨的云轩,摇摇摆摆离开了安国,不知往何处去了。
阿星赴酒宴,与洪综那一对视,俨然金风玉露、羡煞旁人,肚子里,两人却都另有所谋。
小刀则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她的父亲跟阿星有追杀的大仇。阿星对她道:“我不杀你。你走吧。”她也就只好走了。路边大棚里饮茶时,她听见有人盛赞星姑娘的美貌、与美酒,痛骂刀姑娘奸商,搞得麻料暴跌,害得人们都倾家荡产。
这些倾家荡产的人,黑狐建议阿星,扩酒坊时,不妨都招进来作工人。
这些人感戴阿星收留他们、给他们工钱、给他们活路,一边痛骂小刀就骂得更起劲了。
黑狐问阿星:“让别人一起帮你骂仇人余孤,痛快不痛快?”
阿星觉得很痛快,帮洪综一起招待客人的酒宴上,笑得就更妩媚了。
那一场宴,醉倒了所有人。安南新酒,以及“倾世星姬”的美名,一起流传开去。
小刀默默坐在大棚里听人骂自己,却有种“难道跟我有关?”的茫然。
海蛇帮则崩盘了。
云裳抬抬手指,李一鱼的万胜大阵,出击了。
海蛇帮早已被云裳消耗、分化,经此一击,碎为糜粉。有些余党往北、南逃窜。年城和已城要怎么收拾他们,云裳不管。总之觉国内就不再有海盗了。云裳一统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