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兰音对卢西鸿调任琼山县副县长一职已经听说了,卢西鸿落座后简略叙述了一遍自己的近况和今后的打算,他没有看到儿子仲藜,仲藜在一所重点高中寄读,每一个月才放一次假,下个周末才能回来。姬兰音告诉女婿,仲藜眼睛受伤后性格变得很内向,不愿意跟外公外婆过多交谈。在替他选择就读学校时,他自己坚持要住到外地来的寄宿生一起。
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卢西鸿便告辞了。
一个月后的一个傍晚,罗茜如收到了在省城一所大学图书馆当馆员的丽娜写给她的信。丽娜的信单刀直入:
茜如:
西鸿走后,仲藜把什么都告诉了姥姥。姥姥为此大吃一惊。她老人家为此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还偷偷地流泪……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跟卢西鸿的事吗?其实,卢西鸿是个很不错的男人,沉稳干练,很有政治头脑和发展前途,近几年还主动戒了烟,每次只喝少量的酒,已经改掉了花花公子的不良习气……
“她企图用亲情来打动我的心。”读到后面,茜如叹息道。
茜如,我们姐妹间的感情从表面看来,似乎没别人家难舍难分的亲热劲,倒有点像君子之交。可实际上,我们的个性都是用心表达的人。在我心中,你是一个佼佼者,从各方面,学识、才华、事业、家庭、金钱,一切一切都比我强。惟一不足的就是个性太强,不会克制自己,太情绪化。二人偶尔赌赌气还可以,离婚不是太严重了吗?
还记得刚下乡那年,你坐在去乡下的拖拉机上离去的时候,车开走了很远很远,妈还跟在后面跑着,边挥着手,边流着泪,边叮嘱着什么。我下乡时,妈从来没这样动情地送过我,也没有这样依依不舍过。为此,我曾气得哭过,说妈喜欢你,不喜欢我。一次,我跟妈提起这事,妈说我大些,她放心。到我们都长大了,可我们的妈妈却反过来对我不放心。说我个性懦弱,会受人欺,对你却充满了自豪,因为在她心中,你是一个强者,有能力面对一切。你不会让她操心的。
可现在的情形,却让妈大吃一惊。日子过得好好的,什么都有了,有什么心烦的事去吵呢!为孩子?为他人?既然彼此选择了对方,那也是一种缘分,一种责任,彼此都是各自生命中的组成部分。如果我们不好好地去珍惜,轻易地打破已经拥有的幸福和安宁,打破之后,还会拥有更完美的吗?
寄给茜如的信里夹有一封折叠信,给卢西鸿的。她叮嘱茜如一定亲手交给西鸿。她想用世界上最愚蠢不过的劝说方式表达她对妹妹的信任。至少,她还不知道卢西鸿临走前的晚上,茜如夫妻二人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那晚,卢西鸿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凝重的神色里夹杂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终于,他坐在写字台旁,扭过脸来瞧着妻子。
“我有一个想法,”他说,“据我了解,那个琼山县是有名儿的贫困县,至今戴着‘国家扶贫开发重点县’的‘帽子’,号称‘中南第一县’,落后得连一所象样儿的大医院都没有。那里你是绝对不能去的,不然,将来两个人都窝在那里,想挪个窝儿都难。我走后,你抓紧写个调动申请,再让爸妈在省城替你联系一家大医院,等干满这一届我也调进省直机关。”
茜如睁大眼睛,惊讶地望着丈夫。
“你不是一再恳求组织上给你一个创造的机会,到边远贫困地区去施展抱负,发誓要彻底改变那里的穷困面貌吗?”
卢西鸿仰面朝上,翻动一下眼皮,哼唧道:
“看来你是真没从过政,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宁做鸡头,不当凤尾’,这叫‘曲线救国’。政治不光是聪明人的游戏,还是精力旺盛者的游戏。既然有游戏规则,我为什么就不能玩?!再说,我这个琼山县副县长头顶着一个‘副’字、屁股后头还挂着一个‘副处’的括号,那需要积累足够的政治资本才能抹掉!不是为了搞级别、落实职级待遇,谁愿意放着金窝窝不呆呀!再说,一届三年能干出多大名堂?”
“其实你的施政方略我看过,”罗茜如斜瞧一眼丈夫。“那里面空洞无物,只不过是你巧舌如簧的鼓噪善于哗众取宠罢了!你万万没想到牛皮吹大了,组织上果真把你调到一个穷困县任职!尽管内心极度不满,可你表面上还得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你做这样的两面人活得多累呀!”
卢西鸿脸色一沉:“你知道一个‘副处’的顶头上压着多少级官员吗?可能有的人一辈子再也别想翻过这个‘副’坎儿了!外界都以为我卢某人是靠了你爸爸这棵大树才爬上来的。恰恰相反,这么多年,我卢西鸿从靠着没日没夜地给科长、部长们写材料的小职员一步一步熬到了今天。再者,琼山县那么多任领导都无力改变的贫困面貌,轮到我就回天有术了?我看未必。罗茜如,听我一句忠告:趁你父亲的权势还未消褪,调进省城吧。老头子一句话,至少五千块钱城市增容费可以免收的。”
“你觉得我这个跳板还不错?”罗茜如冷笑道。
“不错。”卢西鸿毫不掩饰他的得意,“这年头年龄是个宝。五十、六十已经不吃香了。所谓改革,必然要牺牲掉一大批人的利益,让一批人上台,一批人下台。那就要看谁的刀子快。你爸爸是君子,对我有提携之恩;但他下台了,我宁肯对不起他老人家,也不能得罪那些手握大权的人。鬼才知道你爸爸在位时得罪了多少人?!这帮人现在都有权有势,每一个人都是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准哪天就会把天炸个大窟窿。你根本不知道官场到底有多复杂。整天跟在你屁股后头哼哼唧唧的都是一些病人,他们的思维逻辑不外乎希望遇到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官场就不同了,当官只是一种保护自己和家人不被侵害的谋生手段。别看有人表面一口一个不愿升官儿,说不定他刚给上司送过一笔厚礼;你瞧,我见得多了,头天晚上打印的红头文件某厅某局某县长是我,可能到了明天早上就换成人家了。想想吧!连当今名词的涵义都变了,过去的贬义词现今是褒义的,失业叫人力资源重组;玩弄权术叫运筹帷幄;投机钻营叫争先恐后、争名次、争先进,……你可以用‘感谢关照’的名义给上司奉上一千、二千块……甚至万把十万元钱——最好是走势坚挺的美元、英镑、法郎,你那倒数第一的位置马上就会被往前挪一挪,政绩平平的还可以弄个先进牌匾挂到墙上。不仅如此,你还必须努力搞假、巧干,边干还要边叫苦叫累,讨上司欢心,让上司从众多人辈中注意到你,然后才是实干,留下10%的精力去实干……”
“想不到你的脸皮那么厚!”罗茜如打断他。“为了获取更大的利益不惜违背良心和人格……像狗一样,这就是你骨子里的东西!你所谓的个人奋斗!”
卢西鸿冷笑道:
“我的奋斗是有效的奋斗,不像别的人是徒劳的!你不是挖苦我‘绣花枕头,囊中羞涩’么?事实胜于雄辩。现在你该明白了,你那个情人为什么又被发配回了原地。告诉你一些内幕也无妨,头天晚上市委红头文件他还是市里某局堂堂的副局长,关键时刻有人举报,说他在许多大是大非的政治问题面前态度暧昧!不错,他的施政演说是比我的精彩,打动过几个评委的心。结果怎样?狂妄过了头!照样被人一脚踢开。”
“你……”罗茜如气得浑身发抖,“你太卑鄙了!”
“当然啰,”卢西鸿阴阳怪气地说,“他还有时间做一番挣扎,年轻是资本嘛。”
“我瞧不起你!”罗茜如恨恨地望着他,口气坚定地说。
“啧啧!别把自己弄得那么高尚,”卢西鸿怪怪的干笑几声,他笑的样子很难看。“你是什么样的女人?!脚踩两只船……这山望着那山高……喜新厌旧,所有坏女人的德性都像毒蛇盘缠在你身上!你不认为,在我们两人之间,仅仅只剩下彼此的生理需要——男人和女人——这种原始的凑合还以肉体的形式勉强存在吗?”
“呸!”罗茜如立刻反唇相讥:“那真是令人恶心的原始凑合!”
“我早看穿你了,”卢西鸿收敛起僵持在脸上的一抹冷笑,扬眯起眼缝,睥睇妻子一眼。“表面上跟我,内心里却在想别的男人!你大概以为跟你在一起,我会产生崇高愉悦的快感?你还以为世间有高尚纯洁的爱情?告诉你吧,男女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高尚虚无的情爱,归根到底只有利用!”他把脸扭到一边。
“这就是你的真实嘴脸吗?”罗茜如伤心地说,“你夹着尾巴做人,之所以容忍到今天,是我、我的父母对你还有利用的价值;你在公众场合装出一副跟我相敬如宾的假相,正是你虚伪丑陋的灵魂需要慰藉,你的仕途需要粉饰……”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流淌了下来。卢西鸿不再理会女人的挖苦和眼泪,他还有许多赴任前的准备工作要做,因而他拿起手机,翻开一只巴掌大的电话号码薄,按着电话薄上的号开始给人打电话。半个小时后,他关掉手机,冷笑着对背对着他的罗茜如说:
“人力资源的浪费是最大的浪费。有资源不利用,那才叫傻瓜呢!我也不怕你告发我,前不久闭幕的人大会期间,他妈的几个市里局里的头头私下里都给我打手机,拉选票;他们欠了我的人情,也怕别人揭发。现在是他们还债的时候了。我要这些人从他们小金库的九头牛身上拔一根毛,我需要上下周旋,打点,带一笔见面礼给我亲爱的琼山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