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五千字的演讲,他竟然不用手稿!他的站姿也是无可指责的。跟排在前头的诸多人比较,他显然摒弃了或只顾埋头念稿或双手紧捏纸边表情过于机械的弊端,在整个演讲过程中,他让自己挺直腰板,两臂略略外展平伸,腕部轻松地按压在讲台桌沿上。
演讲适时结束,在旁人看来枯燥乏味的理论并没有引起评委们的反感。试想一下,所有竞选人中间没有谁能够在二十分钟内把一篇内容恢宏逻辑严密的执政方案背诵得滴水不漏!评委中间已经有人开始赞赏这个与众不同的年轻人有着处理电脑数据般精确、清醒的头脑,敏捷严密的思维以及雄辩的口才了。
稍晚几个小时小道消息就传扬了出去。市井上传得津津有味的当然是一号惊慌失措摔碎了茶杯的笑话和五十号压轴的好戏,人们传说五十号的大脑跟电脑一样神奇,一串串的数字引伸而出——事后有好奇者查阅了五十号引用的近百个数据,竟然无一例偏差!很多无聊的人纷纷把“宝”压在五十号身上,而那个倒霉的一号自然被排斥在十人之外了。
市井的议论归议论,接下来的两天,所有的竞选人都被集中在城郊一座军营里,接受更为严格的面试。
跟上回一样,还是那些监考官、评委,只不过座次摆列有一些变更,可能是监考场地的原因,省里派来的四名主考官坐在房间的上首位置,在他们两侧,左边是手握评审权的市委四大家领导,右旁观摩席上人的则无权发表任何的见解。
重新抽签。面试前把所有竞选人的call机、手机暂时收上去,以防作弊。
唐子萱是最后一个被传唤进去的。主考官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提出任期内不要调动他职务的年轻人。观摩席上有人不露声色地哑然一笑,有人把目光斜向坐在上首的主考官脸上。人们所注目的主考官是四个官员中的一个,五十出头,脸色略显疲倦,但当他第一眼瞧见走进来的候选人时,眼睛“倏忽”一亮;调整了一下坐姿,他目光炯然地盯着看了对方一、二秒钟,然后严肃地说道:
“这里有三道问答题,答题时间二十分钟。每道题我只念一遍,答题时间七分钟;你可以先思考后答题。答题完毕请报告‘答题完毕’。”
“政绩是领导干部德才素质的重要体现,请问:做为一个年轻干部,你怎样认识这个问题?”
唐子萱站着,稍稍前倾了身体,全神贯注地盯视着对方发音的口型,生怕漏掉一个字,脑子却在飞快思索该怎样应对。猛地一听,考题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在此以前,他也确实不曾考虑到这个范围上来。提问之后有大约五秒钟的冷场,唐子萱脑海里迅即闪过以往一些地方政府片面追求政绩的假、大、空典型范例,大跃进时期大放特放粮食“卫星”造成人民饿肚子的灾难性恶果……还有不愿放“卫星”的程雨农们得不到升迁的教训,……很显然,心理准备不足的人在这类场合,往往会被一连串猝不及防的提问弄得惊慌失措,思维愚钝或敏捷、语言表达是否得体……甚至连最细微的皱眉、犹豫都无一纰漏地纳入观察者的视线。表面上,考题并不苛刻,但又不是轻而易举能够回答圆满的。
略略沉思,他胸中有数了,开始尽可能地拣言简意赅的词汇阐述。从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角度切入,简略论述了党和人民群众的关系是“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的依赖关系,他诙谐地引用了民间流行的一句俗语:“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结束了他的答题。
“你如何跟从前的上级共处?”
“对于资历老、职务下调的干部不服从你的调配,跟你顶撞怎么办?”
后面两题,他不想绕来绕去兜圈子,直截了当地答道:
“对于从前的上级,在人格上我尊重他们;但组织原则必须坚持。”
离开县城那天,唐子萱从宾馆电梯口一出来,迎头撞见了卢西鸿。
卢西鸿叫住了他。
“怎么?这就走哇?”
有好几年他就不直接称呼他的名字了,而是改用其它的开头语打破二人相遇的僵局,似乎他们中间什么也没发生过。
唐子萱极不自然地抽动一下嘴角,默等对方说话。
“你的施政演讲真精彩,”卢西鸿笑眯眯地恭维道。“描绘了一个现代化的乌托邦。我跟绝大多数同志包括很多领导的感觉是一致的,更愿意承认它像小康阶段的社会主义。”
“多谢你的夸奖。”唐子萱翻翻眼皮儿,淡淡地说。“演说嘛,终归是假想,仅仅表达了某种美好的愿望。至于它能不能变成现实还很难说。其实,自打演讲完毕,我已经把它们全忘掉了。”
“不要灰心啊!”卢西鸿友善地看着他的老同学。“像你我这个年龄段,正是事业拼搏的黄金时代。”
“是吗?”唐子萱终于抬起脸瞧了瞧他的老朋友,苦笑道:“也许在一些人的一生中只有铜或铁的时代,至于黄金时代,永远也不会出现。对不起,我得走了。”
“等一下,”他望着他,喊一声。“你不想知道她生活得快不快乐吗?”
“谁?!”唐子萱疑惑地瞧着他。
“我的妻子,你的老朋友茜如呀!”
卢西鸿不露声色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我为什么要知道呢?”
唐子萱冷漠地反诘一句,转身欲离开。
卢西鸿有些失望。
“喔!算了。”他装做轻松地说,“顺便说说罢了,我也没别的意思。你不要误会。”
一个月后,本市日报在首板显要位置公布了这次干部选拔任前公示。公示说,市委组织部门在一周内只接受署有真实姓名的举报信,或盖有单位公章的举报材料,匿名信之类概不受理,云云。被选拔录用的首批青年干部中有三人交流到其它的县市担任重要职务,卢西鸿是三人中惟一提升为琼山县副县长的人。
唐子萱获到的消息,失态摔碎杯子的那个年轻的副镇长从边远山区调任市北郊区党委书记,领带结打得小又紧的年轻人似乎也得到了组织上的格外关怀,被提拔到市里一个主管水利的局担任副局长,唐子萱是落榜的四十个中间的一个,落选的原因是考试和考核的成绩有些滞后。之后又有消息传出来,说凡是参加了这次竞争考试的人员都会陆续得到任用,云云。
稍后一周,卢西鸿开始移交有关手续;两天后赴任时,他特地绕道省城拜谒了岳父母。罗少弼在第二届省长任期满后,1992年省八届人大一次会议对省人大副主任、副省长进行差额选举时,当选为省人大副主任,去年才退下来。卸任后的罗少弼除了花费少量的时间到老年协会里打打门球、下下象棋之外,绝大多数时间跟姬兰音呆在家里,养养花草练练书法什么的,卢西鸿来的时候他正在给小院里的花圃浇水。见卢西鸿进来,他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看他一眼,淡然招呼道:
“哦,西鸿来了?”
“爸爸!”卢西鸿恭恭敬敬走上前去,喊了一声。
罗少弼稍稍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给花圃浇水;他对这个女婿的不满意并不像对其他人那样保持外表的温和,常常是直截了当的表达他的不屑,所不同于外人的是稍稍加了一些温和牵强的亲近。关于这些,卢西鸿早就瞧出来了并习惯了忍受,尽管他在妻子面前总是流露出忿忿不平。
“去报到了吗?”罗少弼问。
卢西鸿在花圃旁站定,说:“我正是来向您和妈妈辞行的,顺道看看仲藜的功课。”
“茜如没跟你一起回来?”罗少弼似不经意地瞥一眼女婿,随口问道。卢西鸿不慌不忙答道:“他们医院正在搞创三甲达标验收,茜如一时抽不开身。等忙过这一阵子,我打电话让她请假回来探望您和妈妈。”
“唔。”罗少弼终于停下浇水,顺手把塑料壶搁在石凳上。“省委这次在茅茨市搞干部工作试点,旨在公平竞争、择优录用一批年轻后备干部。有关你的提拔重用,有一点可以肯定,有些人是记恩报恩的。记住!到了琼山,多务实少务虚,不要搞花里忽哨的花架子。好啦!你妈妈在里面,进屋吧。仲藜近一段学习总是走神儿,你这个做父亲的要抽空儿跟他好好谈一次。”
卢西鸿连声应道,跟随罗少弼走进客厅。
“看来,老头子并没有怀疑我跟他女儿的关系。”慢吞吞地跟在罗少弼后头,卢西鸿在脑子里把岳父的话仔细揣摩了一番,包括老头子每一个细小的动作表情,他都像过电影在脑海里滤过了一遍,得出这样的结论。“仲藜也没有把我跟他妈妈闹僵的事向外公外婆告发。哦!这样最好。”继而他又想到外界疯传的“下来一个,上去一个”的流言和罗少弼有关记恩报恩的话,心里颇有一些不快:“难道说我的升迁全仰仗了他的荫庇?!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