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大儿子的婚事办得既简单又隆重。
女方发亲的日子选定在农历冬月初六早晨八点零八分,取谐音“六六大顺八八大发”的意思。新娘半月前就挑好了吉日的嫁衣:深蓝色涤卡春秋装配高领子红毛线衣,藏青色凡立丁裤子,咖啡色运动鞋,那件一字领的涤卡春秋装样式新颖,是子萱托人在武汉一家大商场买的,四十二块钱,听说他两个月的工资人家只找给了七块钱的零头。对女儿的扮妆虞母满脸的不高兴,她连声让女儿脱下那件蓝涤卡春装:“哪有结婚穿蓝衣服的?穿蓝衣服要‘难’一辈子的。”所以从昨晚到发亲前虞家人一直手忙脚乱的在忙一件大事:新娘子的嫁衣。虞家连夜到镇上缝纫铺里请来了师傅,总算在天亮前赶做出了一件涤凉绸提花红夹袄。
仓湾那边,婆家迎亲的队伍天刚蒙蒙亮就提前出发了,一辆装扮一新的手扶拖拉机代替了“花轿”,车头上挂了一朵大红纸扎做的礼花,迎亲唢呐吹奏着热烈喜庆的乐曲,婆家按俗礼头天就送过来了对子羊、对子鱼、对子饼……每样礼品上贴了喜庆的红纸条,一溜儿地摆排在虞家堂屋的大方桌上;何雨寒另包了六百元的红包,俗称“饼子钱”,那是给新娘娘家往后要走动的舅姨长辈的喜礼钱。随“花轿”一起来的新郎倌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花轿”在唢呐声中准时从竹林湾发出了;新娘被两个伴娘簇拥着坐在手扶拖拉机拖斗中间,旁边才是新郎倌。嫁衣鲜亮的新娘无疑是今天最漂亮的一个,她的羞涩与妩媚使得她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那两个年龄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小伴娘今儿个也都拣了平日里最好的衣裳穿出来,迎亲的唢呐手们自不言喻,也都穿出了专在喜庆场合才穿用的行头,每个人的唢呐锣钹上都系着表示喜庆的红布绸条儿,这个自然不须东家赘言,是约定俗成的乡俗,因而整个儿迎亲队伍都是新气洋洋、喜气洋洋,一路上引来了众多乡邻争相观看。
花厅腾出来做了洞房。闲置的农具在那年知青搬走后又放了回去,前些日子被挪腾到灶屋跟堂屋一墙之隔的一间狭小夹壁里搁置。新房里里外外的墙壁全粉刷了一遍石灰,漆面斑驳的“囘”字形雕花门窗新刷了一道朱漆,窗格从里面糊上了一层白纸,替代玻璃,一年前打制的大立柜笨拙地立在屋角,一只写字台,城里流行的装饰柜,原先跟子愚合用的书柜重新刷了油漆也搬过来了,一张老式带勾栏的木床上铺了孔雀开屏的粉红色床单,床上堆着一叠折放整齐的大红、浅绿、淡紫、鹅黄四色锦缎被褥,雪白的尼龙蚊帐——床上用的八铺八盖按乡下规矩都是虞家陪嫁过来的。
门楼子老早就贴好了大红喜联。唐家头天请人宰杀了一头准备留到年关口再杀的肥猪,宴席从堂屋一直摆到天井院里。唐家辈份最高的一桌宴席摆在堂屋里,门厅里摆了一桌,天井院摆了四桌,都是前来贺喜的乡邻。这仓湾方圆几十里有一个不成文的习俗,不论谁家办喜事,前去赶情的每家去一个肚皮大的男人或婆娘,名曰“喝喜酒”或“喝血花儿汤”。老虞家那边的客情要放在三天后新人回门那天待,所以正办喜事这天老虞家那边只过来了大队书记虞腊贵应酬大队里有头脸的客人。天气不算太冷。院子里人一多气氛就热烈起来。有几个鲁莽任性的半糙子后生饮酒途中不时发出高声吆喝,酒精的作用让他们毫无顾忌地跟敬酒的新人开一些下流的玩笑;唐树声刚一露面,就遭到一帮男人堂客的围追堵截,他们把事先准备好的面粉撒在他的头发上,争抢着在他脸上涂抹红一块绿一块的颜料……唐树声挣脱众人后躲进了厨屋不再露面儿。
新郎新娘给客人敬酒是婚礼最热闹的时候,尽管新娘早对本地的风俗有所了解,但还是被一帮唐子萱的狐朋狗友弄得难以为情。
堂屋的一桌都是老唐家辈份稍长的老亲戚,虽说当地有“新娘三天无大小,舅舅也能喊老表”的说法,这一桌酒敬得还算斯文,没人为难新人。
天井院里情景就不同了,不少堂客后生老早就怂好了“闹房酒”的架势,专等新郎新娘往套子里钻。新娘拿着酒壶挨桌从左首开始,轮流转圈斟酒,头一桌就遭到了铺天盖地的起哄。
“喊四句!喊不出四句就不准敬酒!”一个半糙子嘻皮笑脸地蹿过来挡在新娘跟客人中间,冲端着空酒杯的男人挤眉弄眼:“你喊!喊不出来不准喝酒!”
端空酒杯的半糙子后生看来早有准备,张口就是一个荤四句。
“喔—喔!”众人哄笑道:“升酒!升酒!”
虞丹兰臊得满脸通红,偷偷瞟一眼丈夫,只见他笑而不语,奈不住一院子人起哄,提起酒壶给喊完四句的斟满一盅。后面的等不及新娘走拢来,脱口又一段更荤的。
“升酒!升酒!”又一阵哄笑。
虞丹兰毕竟当过大队团支部书记,见过一些打诨骂俏的场面,但没料到会有这么肆无忌惮的场面。忍住性子给喊完四句的敬上酒。又一个嘻嘻哈哈地凑上来:
墙上一蔸葱,
风吹两边嗡;
今年做喜事,
明年添相公。
婚宴闹到晚上九点钟方才散席。婚宴上的四言八句简直羞得新娘脸颊发烫,虞丹兰在以新娘子的身份给客人敬了一令酒后,悄悄躲进了新房里不肯出来。唐子萱被众人激将着喝了不少大麦酒,客人还未散尽就酩酊大醉了,被几个年轻后生架扶着送进洞房。大家七手八脚地帮他平躺在床上,他竟沉沉地鼾睡过去。
送走客人,已是夜深了。虞丹兰关上房门,怔怔地凝望着不时打着鼾的丈夫,不禁又怜爱又生气。新婚之夜出现这种场面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婚前遐想过无数遍的令人脸红的温存甜蜜都成了美丽的泡影儿,不由得她鼻头一酸,委屈地流下两行眼泪。
“我咋这么命苦!”她一边抽嗒一边寻思,“莫不是他不爱我,才故意醉得一塌糊涂?”
独自伤心了一阵子,她觉得有些疲累了,便合衣躺在床上。“他是为了逃避那个女人的纠缠才跟我结婚的吗?”她眼睁睁地望着光线暗淡的墙壁,忧心忡忡,“他一次也没有对我解释过他需要结婚的真正动机。也许,他是真的爱我……”黑暗中,她翻了个身,真实地嗅闻到了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不由又为自己的猜忌脸红;是的,她暗恋他这么多年,这个男人实实在在躺在她身旁,她还能指责他什么呢!于是,她在心里又替他辩解:“他一个人,在那样的场合,怎么抵御得了众人的轮番劝酒呢?……况且,他——一个拥有大学文凭的人,肯娶一个地位卑微的乡下姑娘为妻,不管他在此以前有过怎样的动机,受到过怎样的诱惑,我都应该感激他,一辈子爱他……”一想到这些,女人的细腻和多愁善感的情怀终于融合到一起。她不会再有任何的担忧了。
黎明,虞丹兰被院子里一阵聒噪的鸽子声吵醒,她惊奇地发现屋里点亮了一支红蜡烛,豆大的火苗儿散发出幽暗飘渺的亮光。丈夫已经起床了。
唐子萱背对婚床坐着,宽厚的背影恰好遮挡住了射向熟睡中的妻子脸部的光亮;他两只胳膊平搁在写字台上,双手十指尖对拱成尖塔状,好像在想心事。
虞丹兰以为丈夫酒醒后不舒服又不想惊动自己,便悄悄儿下床,按捺不住心头的羞涩冲动,她悄无声息走到丈夫背后,伸开双臂轻轻地揽拥住丈夫的肩膀;就在她低头挨近他的脸额的一瞬,瞧见在丈夫臂弯的桌面上躺有一幅女人头像素描,素描旁边放着一串样式丑陋的橡子项链!——不用说,素描画上的女人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她最初的反应就是骇惧,双手指尖下意识地痉挛地抓紧丈夫的肩膀,脸色煞白。唐子萱在妻子温情地揽住肩头的一刹那浑身一颤,女人急剧起伏的胸脯紧贴着他的脊背,他明显觉察了对方情感的异样和一股女人肉体特有的蕴香,心里一动,却依旧保持着僵硬的坐姿,瞬间发生的难堪是他一时冲动翻出这些陈旧物什时所未料及的,虞丹兰也许并不理解新婚丈夫的心境,做丈夫的正满怀心酸更加坚定地跟他的初恋告别;——当然,他更不愿意这一幕让新婚妻子撞见。
“丹兰……你……”他结结巴巴,不安地说。
虞丹兰的双手并没有松开的意思。不过,过了这一阵子,他明显感到它们抓住他肩头的力量松弛了下来。沉默良久,他低声说:“对不起……”
“我知道你心肠软,”她伤心地盯一眼那张头像和土里土气的橡子项链,“不忍心伤害我,又不忍心伤害她。”
唐子萱有几分钟没有开口说话,呆呆地坐着没动。
“一件做工精细的手工艺品,”她的胳膊绕过他的胳膊,拎起那串轻若无物的橡子,差不多掏空了籽实的橡子壳在她指间发出“琅琅”的脆响;她把它们拎举到唐子萱眉前,迟疑片刻,又慢慢放回原处,顺势拨过一只边角压在丈夫臂弯下的画像,一声不吭。很快,她就感觉到了丈夫的一只手有力地压住了她的手腕,随后她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仇恨。
“这个女人!”他恶狠狠地说,“跟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他从她手下抢过那张画纸,凑到烛火上点燃;带有浓重铅色的纸张很快烧着了,冒起一股黑烟,顷时化为灰烬。他则脸无表情地盯着看那纸在他指尖迅速燃烧,直到火苗儿快舔烧着手了,才扔掉捏着的纸角。烧得些微卷曲了的整张纸烬从他指间跌落在地上,碎裂成不规则的灰片。
他不顾妻子诧异的眼神儿,把那串橡子项链拢在手掌心里,仍旧放进旧布帕子,包好。
“它只剩一堆空壳,很容易破碎的。”他说,“再说,把这么原始低级的玩意儿做为新婚礼物送给我的新娘,不太寒碜了么?”他变戏法似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样物什,在妻子脸前晃了晃。“猜猜看。”
虞丹兰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唐子萱松开手掌,掌心里托着一只精巧别致的小方盒。
“瞧,”他兴致勃勃地说,“一只真正意义的首饰盒!”
虞丹兰有些迟疑,接过来;整只小盒外观呈高贵的血红,古香缎面儿上配有金色的太阳花,一对造型精美的韭叶形耳环嵌躺在华贵的紫绒上,闪烁着黄金的光泽。
“金耳环!”她失声叫道。
“是的,”他微笑地答道:“是金耳环!”
“呀!”虞丹兰微嗔丈夫,“你怎么……买这么贵的东西,这得花费多少钱哪!”
“这是妈妈给你的礼物。”抬头凝望着被烛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的墙壁,他并不打算告诉她这对价值不菲的黄金耳环其实就是他的生身父亲、他母亲的前夫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支付给妻子的离婚补偿,也是一个愧疚的父亲惟一支付给尚未出世的儿子的抚养费用!——有关这一段刻骨铭心的伤痛,将做为一个永远的秘密埋葬在何雨寒母子心底,那么,抛开一切罪恶和隐情,在儿子的婚礼当中,一切哀痛的色彩都将隐褪,取而代之的只是稀有金属引人瞩目的本色了。因而他说:“也是唐家惟一值钱的宝物。”
虞丹兰显得有些兴奋,她把小缎盒擎举到眼前,细细欣赏着流线型的韭叶儿曲线,深吸一口气,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
“啊!真美。我们单位还没有人戴这么贵重的首饰呢。”
唐子萱微笑地注视着妻子,当着她的面儿把旧布帕子包裹的橡子项链扔进衣箱的角落里。
冯写樵睁开略显浮肿的眼皮儿,他不知道是不是天亮了。一缕光亮从小窗射进来,铁门“哐当”一声打开,牢房到了放风时间。
放风室是跟监舍相连的一间小屋,冯写樵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牢房里。强烈的太阳光从上边没有盖的天窗照射进来。透过天窗上铁条的空格,可以看见天窗上全副武装的岗哨。持枪的武警在上边来回走动。冯写樵赶紧站到太阳底下,转过脸迎着那一束阳光。阳光的温暖让他感到了舒服,可是他马上就失望了。刚才射到囚室的阳光很快就从他脸上溜走了,移到牢房的墙壁上。他踮起脚尖想够到那一缕阳光,还是够不着。于是,他“哇哇”的大喊起来。
“看守!看守!我有话要说!”
天窗上有人朝下探过身来,毫不客气地呵斥道:
“1157号!喊什么喊!”
冯写樵不由得一愣,旋即耷拉下脑袋。“1157”就是自己在牢狱的编号——从前的冯主任已经彻底消亡了!他恨得咬牙切齿也阻止不了心底翻涌的悲哀。“难道!这个1157的巧合是天意?预示着自己的出头之日遥遥无期?!”他不甘心地纠翘起脑袋,后颈窝的那砣肥肉缩小了许多,因而他可以把脑袋纠翘到跟脊梁骨最小的夹角往上看。
“我要面见中纪委的同志!我有话说!”
天窗上边的武警不耐烦地说:
“你的判决书已经下达,法院已经定案了。”
“那我要找省检察院的检察长。请你们帮忙转达一下。”
他的口气明显软了下来。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冯写樵被三个武警带离监舍,来到监狱的一间审讯室,有两个省检察院的人在那里等他。
冯写樵被指定坐在一张椅子上,三个武警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后。来人中的一个发问:
“冯写樵,你的案子不是终结了么?还有什么要说?”
冯写樵认出来人不是他要见的检察长,但这可能是他惟一的机会。于是赶紧说:
“我有几个请求……”
来人说:
“好吧!你虽然不是省委领导人了,但还是一位曾经为国家做过贡献的人,尽管法院已经判处你无期徒刑,不过,有什么要求还是可以提。”
冯写樵怔了怔,对方的态度是他没有意料到的。
“监舍的灯太亮,”他说,“晃得我晚上老睡不好觉,我请求狱方晚上把灯关掉。还有,每次我去厕所,有三个武警跟进去,有外人在场,我便秘。能不能让他们不跟进去,在门外守着。最后一条,在小斗室放风,上边有四个武警,算我有五个人,阳光瞬间就从我脸上跑到别人脸上去了;狱方能否让我放风到监外大场子里晒晒太阳?”
检察院的人对看一眼,为首的那个回答:
“你提的头一条,我可以跟监狱长商量,把灯给你调暗一点,能保证你的安全就行了。其它两条,到了一定的时间,监狱方面会根据你的案情,给你安排适当的户外劳动。看守你的武警只是暂时的,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
冯写樵耷拉下眼皮,神情十分沮丧。
“那……我理解……我自己慢慢适应……”
“这就好。”对方冷冷地说。冯写樵突然抬起脸来,急切地望着来人:“你们能不能向中央反映一下,我一分钱也不要了,什么官也不要了,到偏远的大山里盖间小屋,做个老百姓行不行?”
检察院的人鄙视地看着他。
“冯写樵!你也太天真了!且不说你收受贿赂的多少,就凭在救火中牺牲的二十三名消防战士的生命,马上枪毙你也不为过!想回到原点?晚了!无论级别多高的官员只要触犯了党纪国法,想回到原点只能是一种奢望!”
他们吩咐武警把犯人押回监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