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以胜利者的姿态站起身,往远处飘缈着淡蓝色雾霭的峡谷眺望。傻瓜相机原理很简单,简单到傻瓜都能随意摁动快门。他口袋里拿不出足够的钱买哪怕最便宜的专业相机,只能委屈自己的爱好了。
他举起照相机往四周搜寻最佳镜头时,惊奇地发现在他停放画架的附近有一群人在那里比划着什么,他们看上去更像进山旅游的人,其中有两个女人;显然他们刚到不久,山口的公路上停靠着一辆黑色轿车。他担心别人弄坏他的画夹,又害怕人家出于好奇翻弄他的东西时发现了他的秘密,连忙带上那块撬起的石块标本迅即下山。
等到气喘吁吁地奔到藏车子的灌木丛附近,他愣住了。
那一群衣着光鲜的人竟是冯写樵和他的妻女!陪同冯家三口的是公社书记黎瑞扬,后边跟着的司机是冯写樵从省城带来的,因为唐子萱在公社里从没有见过他。姜鸽眼尖,第一个认出了唐子萱,立刻喊了一声。
她改掉了在乡下咋咋唬唬、动辄好强逞能的坏习惯,头一回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淑女,小幅度地扬起一只手,微微张开五指,在齐胸的空间轻轻摇了摇。
“嗨!唐子萱。”她喊道,声音听起来永远有改不掉的容易激动的坏毛病。
唐子萱紧张地瞟一眼不远处藏画夹的灌木丛,见它们并没有被翻动的痕迹,悄悄松下一口气。姜鸽打扮得比在乡下时更漂亮了:她穿一身银灰色绸质西装,戴一顶白色网眼遮阳帽,垂胸发辫梢系着两只瓦蓝蝴蝶结,稍稍勾翘的左手小拇指勾吊着刚从脸上摘下的太阳镜,如果不是她主动喊他,恐怕唐子萱怎么也不会刻意注意到她。
大脑“轰”的一响的瞬间,唐子萱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姜鸽脖子上挂的相机。直觉告诉他,那是一架价格昂贵的红旗20照相机!这种款式的相机是1971年上海生产的,金属外壳镀着漂亮的黑烤漆,旁轴横帘取景,有B门,当时的市场售价是一台6000元人民币,据说计划投料200台,最后只生产了187台,而且仅限于新华社等少数单位使用,可见它的身价不菲!相机主人和它的贵族气派,有一种令他无地自容的羞愧。
姜鸽的喊声马上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外露的热情显得有些矫揉造作;只是她这会儿不说普通话了,操一口武汉腔同他讲话。她拨开一簇挡住路的栎树枝,朝他走过来。
“唐子萱,在这里遇见你,真没想到!”
“哦,”唐子萱淡淡地轻撇一下嘴角,“是啊,我也没想到。”
“你的姆妈还好吗?”姜鸽笑盈盈地问。
一个不适宜的话题!唐子萱快速瞥一眼脸上显出惊讶神态的冯写樵,发现他右脸颊肌肉急剧抽搐了一下;站在她丈夫旁边的姜铭维眼里有狡黠的光亮一闪,也偏过脸去瞟了一眼她的丈夫。
唐子萱低垂了头,眼睛直瞧着脚下的一棵“酸妈妈”草,声音低低地谢道:
“我妈妈……她很好。”
他故意把“妈妈”的“妈”咬音很重。说罢,转过身推出自行车,准备离开。
他猜想黎瑞扬正一脸诧异地瞧着他,因为他迫不及待地开口问他:
“小唐啊!原来你认识冯主任?”
唐子萱头也不抬,动手把石头标本和小铁镐绑缚在车后架上,“嗯”了一声。冯写樵这会儿拿慈祥的眼光瞧着他,对满腹狐疑的公社书记说:
“我们很早就认识。他是我女儿下乡那个生产队的小房东。”
黎瑞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从冯写樵温和的语气中推测出唐子萱给省革委领导的印象还不坏。
看到冯主任悠闲地转过身去,他连忙喊住正准备溜走的唐子萱。
“小唐!过来,过来。”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跟着领导长见一见不是一件坏事嘛。有些地方你注意记录一下。”
唐子萱犹豫片刻,只好慢吞吞地跟在众人后面,始终保持着一小段距离。姜鸽在跟他搭过腔之后又恢复了在乡下时的傲慢,顾自举着相机东西南北胡乱拍照一通。离坍塌的小屋数十米远的凹坡地,有一棵据说生长了一百多年的黄杨树,树冠紧贴在一块磨盘大的岩石上。当地人管这种不肯长的小乔木叫“千年矮”,灰色树干的黄杨从馒头形黑褐色岩石缝隙钻长出来,圆球形的树冠孤独地撑立覆盖着岩石。
冯写樵朝它走过去,他兴致极高地绕着馒头石转了一周,微仰了脖子,欣赏半空里那些小枝四棱,有着短密柔毛的卵圆形树叶,啧啧称叹。
“这株黄杨很奇特,树盖像一只张开的凤冠,这类千百年的自然造化真正稀罕!石顶凤冠、石顶凤冠哪!”
“是啊是啊,真是奇观!”
黎瑞扬附和着说。他声音很大,大家都听见了。
“是吗?”
冯写樵兴致勃勃地转过脸,问他。
“呃,”黎瑞扬接着满脸春风地说:“我突然有个想法,能否请老首长您题上一词,我让石匠凿刻在岩壁上,将来山里开发成风景旅游区,也不乏一大人文景观呀!”他为自己突然间有这么丰富的联想兴奋得两眼发光。
“这个提议不错。”冯写樵颔首表示赞同。唐子萱感觉到省革委主任的目光有意无意间在他脸上停留了一小会儿,似在等待他发表见解;其实在他听来,冯写樵随兴的点评还真有一点学者味道呢!——不过,他不想说出来,便抿紧了嘴唇,故意把脸扭向一旁;紧接下去他瞥见冯写樵脸上掠过一丝失望,心里暗暗高兴。冯写樵不露声色地接着说:“我们通常所指的人文景观实际上是人类文明与天然山水高度揉合的产物。还有,刚才看过的那个洞子,自然景观十分迷人。如果我没记错,那当属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吧。溶洞五百米处横亘的‘小山’,二十米高的‘小山’上竟然有三十多米高的石柱;洞中有山、有瀑、有峡谷,层层相通,断层裂隙,泉华堆积物千姿百态,景观十分丰富。”伸手捻摘一匹黄杨树叶放在掌心里摩挲,他说:“你们先把山里的自然资源撸个底儿,写个可行性开发报告上来。”
黎瑞扬郑重地点点头。
顿了顿,冯写樵又说:
“记住!还要弄清楚洞里的暗河流到哪里去了,这是一笔不可忽视的水利资源。至于为什么只有夏天才会有的冰和冰柱,我看可以请地质学家们前来考察,也算是对世人有个交代;这个夏冰洞如果开发得当,将会给地方增加一大笔旅游收入。”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唐子萱碍于礼貌只得洗耳恭听。当着公社书记的面,他惟一能够做到的就是把省革委主任的一些意见用笔记录在一只随身携带的小本子里。趁着这个空隙,他转向他的顶头上司,十分平静地说:“黎书记,我可以先走了吗?”
冯写樵敏锐的觉察到他想早点逃离的动机,知道他对自己的怨恨还没有消除,于是和蔼地看着他的儿子。
“噢!不要这么匆忙就走掉嘛,我还想听听你这个大学高材生的想法呢!”
“我……哦,我没什么想法。”唐子萱极不自然地答道。
他脑子里最顽固的念头就是赶快逃离这里。而且,那个站在离他仅仅一米远的地方,曾经诱惑他的父亲遗弃了他们母子的城里女人也一直在暗中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讨厌她。女人的矜持表现出一脸的冷漠,高傲,对眼前这个丈夫前妻的儿子的不屑……都让他感到莫名的窒息还有……愤怒。他怀疑她是否早已知道了他就是被她丈夫遗弃在乡下的儿子!
唐子萱沮丧地低眼瞧着地上的一块石头。他听到省革委主任开口说话了:
“喔!小伙子——”他注意到冯写樵用了这么一个完全陌生的称呼跟他说话,“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采集那些石样做什么用途呢?”
唐子萱扭过脸看一眼远处绑缚在车后架上的石块,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该不该把他的打算说出来。最后,他决定说出来,说不定对自己计划的实施还有帮助呢。
他叙述的过程中有些随意,但还是流畅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噢!”冯写樵颇感兴趣地听完,竟然对年轻人的主意大加赞赏。转而他对惊讶不小的公社书记严肃地说:“青年人最富于激情,而这些东西实在就是我们这一些老年人所缺乏的。在这里,我个人有一些不太成熟的想法。戴紫山麓风景这么优美,将来辟成一个省级旅游区完全没有问题,这里——”他抬臂遥指坍塌的茅屋前方大约半平方公里的平坦盆地,说:“完全可以修建一个大型度假山庄。可能的话,公社或者管理区一级还可以在峡谷那一带开办一个大理石加工厂。至于唐子萱这样一些有想法有创意的年轻人,我看可以大胆地启用,要学会开笼放鸟嘛?嗯?”
公社书记连忙检讨自己。
“都怪我思想保守,”他诚恳地说,转而又对局促不安的唐子萱亲切地说,“我记得你在上紫溪是搞共青团工作的吧?回去你准备一下到公社来报到,先熟悉一下公社共青团的工作,然后由你牵头,尽快搞一个开发戴紫山风景旅游区的方案报上来请冯主任审批。至于团委书记的任职文件,公社党委随后就下发。”
笑意浮上脸颊的时候,公社书记细腻红润的肤色跟那些常年蹲田埂被太阳烤晒得黧黑的庄稼人形成鲜明反差。说完他笑眯眯地望着冯写樵:
“老首长,您看这么安排行吗?”
“唔。”冯写樵神态若定,肯定了对方的想法。
唐子萱注意到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冯写樵身旁的女人始终用一种平静又怪异的表情暗中关注她的主任丈夫;姜鸽围着馒头石转了一圈,对岩石上枝叶又小又丑的植物兴味索然,独自跑到不远的山坡拍照和采集那些漂亮树叶做书签去了。
等到冯写樵们满意地登车离去,唐子萱也推出车子准备回家。
“哈!石顶凤冠……开笼放鸟,他可真会说话啊……”他一边慢腾腾地蹬着自行车,一边揣摩着冯写樵刚才的意图,“难道他对自己惟一的儿子落泊到这般境地产生了悔意么?哈!他当然不会再有儿子了,凭他的那把年纪,那个女人不可能再给他生儿子了。哼!他可能永远也弄不明白,我还是我,石顶凤冠,放什么鸟,见鬼去吧!”
返过库区的路上,他已经抛开了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在心里想得最多的是他苦命的母亲。他决定先回家去看看。
拐上通往老屋的机耕道,他加快了蹬车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