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萱动身前往戴紫山腹地。
他把画夹和一架借来的“傻瓜”照相机斜挎在肩上,推出一辆半旧自行车,车架后座绑了一把小巧的十字铁镐,溯着进山的公路往上骑。
打从水利工地撤回来,他几乎不再画画了。蕴藏在体内渴望淋漓尽致发泄的绘画才能在得到众口一辞的称赞之后,日子一久,在他即便是极随意的几笔素描,也隐隐映照出旁观者眼里讪讪的惭愧,从人家装作不经意间迅速走开的脚步声里,他一次次品尝了困窘和孤独。总之,他无意间的举止谈吐都变成了对旁人天生笨拙的嘲弄和……伤害。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唐子萱终于明白了人们并不欢迎他的艺术卖弄和咬文嚼字的谈吐,他变得乖巧起来,大多数公众场合便闭口缄默,虽然在这期间他也结交了一些朋友,但很多时候他只用俗话俚语跟他们交谈,使他们看起来,他已经跟他们打成一片了;一旦离开谈吐对象回到小小斗室,作画的好心情早已荡然无存。膏体的、瓶装的、还有盒式的各种颜料大大小小十几支毛笔被他胡乱的收拢扔在屋角一只小木箱里……这一次放荡形骸的出游,完全源于体内压抑已久的对大自然美的强烈渴望和冲动,而且,他也确实有很重要的计划要去实施呢!
路旁沟坎上长满了一大蔸一大蔸窄蓼修长的野草,可供两辆汽车相向行驶的砂石路面白瘮瘮的。这条五十年代初期铺设的公路,大炼钢铁时期给一哄而上进山砍树的人们提供过极大方便,山里水泥窑烧制的水泥得以运送出山也全靠了这条路。水泥窑熄火前后,靠山吃山的山里人来钱最快的做法就是用毛驴拉车把烧好的木炭弄到集市上去卖,也有开着汽车到山里来运的,那些碗口粗的栎树埋烧的木炭黑亮黑亮的,手指敲上去“当当”响,——那时流传有一句歇后语:“小指山的钢炭——当当响。”
路面养护得很好。唐子萱吃力地蹬上一个半公里长的斜坡,便进入库区,路势又平缓下来。路基右侧连接着起伏的低矮丘陵,山丘的沟沟坎坎上盛开着血红的雁来红,紫红的胭脂花和一簇簇金黄的蒿菊花;左边有一里多路基傍着水面蜿蜒前行,卧龙岭尾脊插进琵琶湖的山岔和下游的拦水大坝尽收眼底。早晨的阳光照射在湖面上,泛起一块一块耀眼的色彩斑斓的粼光;护坡浅水层,水下枯死了的草根看上去清晰极了,颇有几分赳赳武夫宁折不弯的风骨。有几处临水岩壁悬离水面两三米高,显得阴森森的,岩壁上几蔸繁盛的荆棘杂草就那么朝向水面倒伏垂挂着;湖面上刮过一阵微风,水发出“哗哗”的巨响。大约骑了三十里路,唐子萱到达了戴紫山口。水泥窑废弃后,山里便少有人来,从这里通往山腹盆地的小路湮没在丛生的野草中。他时不时地要停下来,弯腰扯掉缠搅在车轮钢丝上的野草,冷不丁草丛里拦路的蒺藜把衣服勾挂得“嗤嗤扑扑”响,那些枯老的蒺刺断裂后有一些便嵌卡在布缝里。
他也懒得去管它们。停下脚步,发现二十步开外一块褐黑色岩石旁有一棵碗口粗的小合欢树。大湖山脉温暖湿润的北亚热带季风气候简直是鸟儿的天堂,它们迁徒衔带的植物种子在方圆三百多平方公里的山野纷落滋生,这棵小合欢树大概就是那些鸟们的杰作。——他想。便把车子连推带搬弄过去,隐藏在合欢树下几棵小橡子树掩蔽的空地里。
秋末里刚下过一场透雨,山里的枫叶正在转红。远处的山腰和峡谷间蒸腾起一缕缕白雾烟柱,他知道小戴紫山南麓有一片茂盛的台湾松处女林;那些树的胸径都在四十至六十公分以上,皆是百年之物。这一带的植物具有南北过渡特征,山麓里还有许多落叶乔木的稀有树种;站在这里欣赏两座彼此靠得很近的山峰,不免让他想起陋室里收藏的两尊石膏像——卢梭和彼得大帝,这两个差不多相隔了一个世纪的欧洲人,一个是伟大的启蒙主义思想家,一个是被俄国史学家们称为罗曼诺夫王朝中最有毅力、最有才能,但也是最残暴的沙皇,他们各自在历史上所建立的功勋都是举世瞩目的。唐子萱读过俄国诗人普希金的叙事长诗《青铜骑士》,其中有两句在他脑子里铭下深刻烙印:
他的前额显出多么深刻的思想!
他的身上聚集了多么丰富的力量!
这是诗人在瞻仰彼得一世纪念碑时发出的感叹。——那一天下午,唐子萱独自坐在桌前欣赏两尊艺术品——可惜仅仅弄到的是石膏仿制品,很容易破碎的——卢梭的半身胸像是18世纪西方大雕塑家——让—安托万·乌东让—安托万·乌东(Jean—Antoine Houdon.1741—1828)法国雕塑家。艺术发展上,乌东是处于从文艺复兴古典主义的重类型的雕塑向近现代重个性的浪漫主义、现实主义雕塑过渡重要转变阶段承前启后的大师。两百多件精品之一。乌东按照他自己的体察,把这位思想巨人表现得才气横溢又深沉得不可捉摸。雕刻家把眼睛的整个虹膜部分取出来,在瞳孔处挖上一个更深的洞,让虹膜上保留的一小块雕塑材料造成光影的幻觉效果;彼得一世的头像是另外一个叫法尔科内艾蒂安·莫里斯·法尔科内(Falconet,Etienne Maurice,1716—1791),法国雕塑家。的法国人给纪念碑翻铸的小稿,但仍可以领略到一个“创造者、立法者、改革者”的“理想君主”的神采!——就在唐子萱凝神沉思的时候,冷不防程雨农推门进来,一眼瞥见了那两尊石膏像。
“哪里弄来的外国佬!”他颇为不快地斜眼瞧着石膏体上的欧洲人鬈曲的头发,扬手指着左边的一个,“这是谁?”
“法国人卢梭。”唐子萱平静地望着他,说:“一个伟大的思想家。”
“这个又是谁?”幸好程雨农并不想深究“思想家”有哪些“思想”,便把视线移向另一尊头像,警觉地问。
唐子萱略一迟疑,有些口吃,不知该怎样用最简洁明了的词汇表述这样一个曾经被苏共视为反动阶级的、17世纪末上台的俄罗斯帝国缔造者;情急中,他脱口说道:“‘萨尔丹姆的木匠彼得一世因在荷兰和英国考察时亲自参加过木工劳动,故有此称谓。’。”
“哦!木匠。”程雨农仔细打量一眼彼得一世,笑了。
“他看起来不太温和,脸上透有一股杀气;还是那个思想家的头像做得好一些,眼珠子像活人一样在闪动。”
唐子萱“哧”的一笑。他绝不傻,当着一个传统正派的农村老党员的面,提起那个法尔科内把该下地狱的彼得一世作为“理想的君主”来塑造的详情,那样等于在这个观念封闭的乡镇扔下一颗重磅炸弹……
——所有这一切烦扰,在他浏览对面山峰时只是在脑子里一闪即过。
他选了一块平坦的山地,支起画架,开始写生;从这个角度可以饱览大、小指山的山峰。“文革流期间下放政治犯的草屋已经坍塌了,剩下一截残垣断壁静静地蹲在坡脚上。他静坐了一会儿,脚旁满是一种山里人称作“酸妈妈”的草——三叶草,他随手扯起一蔸,把它的叶片儿放在嘴里嚼着,眼睛睃巡了一遍周围,选好写生的角度,开始速写。在他前方不远,是他当年歇脚时遇见罗茜如的地方,那个穿红衣的少女从山坡岩坎拨开灌木丛奔跑而下的身影在他眼前又活泛起来:……红扑扑的笑靥、乌亮的眼睛,还有他们姐弟快乐无比的嬉戏……统统鲜明地活现在眼前,他有一刻甚至陶醉在这一幕并不存在的幻景中。
鬼使神差地把刚才的虚幻三两笔勾勒在他的画板上。然后,满意地把画架扔在灌木丛中的自行车架上,带上十字镐和相机攀爬上小指山的半山腰。在一片突兀的灰扑扑的岩石上他站住了;先把照相机挂在一棵不大的树杈上,抡起铁镐刨开岩层上面腐湿的土层,一只五六寸长的红头蜈蚣从腐叶碎渣中慌乱爬出来,蠕动着密密的肢足急急逃走了。
唐子萱开心地看着蜈蚣的笨拙,“哈”地笑出声来。林子里温暖潮湿,适于蜈蚣繁殖栖息。他和子愚小时侯经常进山捕捉它们。他知道最好的捕捉季节是清明至立夏之间,打雷下雨、闷热暴雨前的虫们外出活动频繁,药用价值最大,他们兄弟有一天捕捉到的蜈蚣竟然有六、七十条呢!现在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只是兴致盎然地看着那条肥大的红头蜈蚣急急逃进草丛;铁镐刨开一尺厚的碎石层,暴露出浅色的岩层。他把镐尖插进一个岩间缝隙,用力撬起一大块,扔下铁镐,抱起石块,吹拂掉表层的杂尘,整块灰白底板上呈现出黑灰色水纹状花纹,夹杂在石质中间一些粉状的晶体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斑。少年时代他经常爬这座山,从峡谷到山顶的地貌闭了眼睛也能描记出来。还在很小的时候,他便对大小指山与众不同的褐黑色灰白色岩石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不久前他从一本科普书上读到有关大理石的化学结构,立即联想到山里那些坚硬怪异的地底来客,如果判断准确,那些沉重的褐黑色岩石里可能含铁,而灰白色的岩体可能就是大理石,那些冰冷的大理石被开发打磨出来,将是非常漂亮的建筑石材和室内装饰品哩!
他为自己这一假设前景兴奋了好几天。先前打算搞一个共青团青年果园基地的计划报告,交给管理区后一直没能批下来,在他唐子萱不安分的血液里骚动的力量总是催促他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情来,当然还有爱情的力量。嘿!够了,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山区能够开发一个大理石矿床,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
“爱神的力量无处不在。”他快乐地想。
坐在山坡歇息的时候,他记起了玛格丽特·米切尔写的《飘》里的一句话:“他只带走了她的一个空躯壳……”是的,卢西鸿掳取的只是茜如没有灵魂的一具空躯壳,而他,却实实在在地拥有了她的真挚的爱恋,她的灵魂……想到这一些,他竟自微微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