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我是‘牛鬼蛇神’的子女,不让继续念高中。我初中的数学老师对区上教育站的人说,罗茜如那丫头瘦得像只狸猫,上山下乡只会跟贫下中农争抢口粮。’七说八说,区上竟然同意我继续升学了。”
父亲松了一口气,对女儿也是对双胞胎儿子说:
“做人要常怀一颗感恩的心。茜如!要一辈子记住人家的恩德。”
茜如点点头,表示记住了父亲的话。刚才走的有些急,她的圆脸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扑闪着快乐的光亮,这会儿她把手里的硬纸盒高举过头顶,递给父亲看;那只硬纸盒原先是用来盛装医用胶布的。
“爸爸,这是我们攒钱为你买的鸡蛋。有五只呢!”
罗少弼很诧异:
“你们几个小孩子哪有钱攒下?”
“嗨!”文惠抢在二姐前面对父亲说,“我们捡碎玻璃、牙膏皮卖呀!碎玻璃压秤,一分钱三斤;公家打破的窗玻璃碎渣儿,还有人家扔掉的破瓶子……,我们都捡的;牙膏皮最值钱了,一只可以卖到2分钱。”
罗少弼眼里闪过一丝悲哀,叹了口气。沉默过后,他瞧着一对孪生兄弟,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鼓动:
“野李子比碎玻璃还压秤呢!晒干了卖到三角钱一斤。”
“哇——”文惠欢喜得一蹦老高。“书店里有那么多精彩的连环画本,最贵的一本才一角二分钱呢……爸爸,那本《高玉宝》写得多么好哇,语文老师上课的时候给我们念了那里面的‘我要读书’一章,好多同学听着都哭了。我要是有一本,起码要连着看它三遍……”
父亲笑了。他环顾一下孩子们,说:
“早晨赶路走得急,还空着肚子吧?来来来,爸爸煮的南瓜饭羹都熬起了香喷喷的锅巴!可甜呢!每人两碗,管饱。”
文惠欢喜得两眼放光。
半个小时后,绕过小屋,他们在一只清泉坑里美美地喝足了凉水,罗少弼挑起一副借来的箩筐,领着孩子们向山腹进发。路上,他告诉孩子们,山里人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祖辈土里刨食的农民,淳朴、善良,对政治斗争不感兴趣,更没把他当敌人看,他们刚才吃的南瓜就是山下农民偷偷送进山里来的,他每月27斤定量口粮根本吃不饱,靠了这些南瓜红薯“瓜菜代”才熬到今天。
“山里人真好!”茜如说,“听说您坐牢那年,外面武斗死了很多人。”
罗少弼用沉默回答女儿。他觉得要向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表述自己的政治观点很困难。于是叮嘱女儿说:“这些话以后不要随便乱讲。”
父女对话并没有继续下去。因为孩子们很快就被山里的景色迷住了。
戴紫山腹地生长着大片杂木林,往年漫山遍野的紫荆早已绝迹。高大的落叶乔木大多是一些缓生树种像麻栎,低矮灌木成层次地杂生其中,黛青色的山腰有几缕还没有消散的雾霭呈烟柱状袅旋升腾,由山脚往上500米山势变得十分陡峭。罗少弼早在孩子们到来之前就观察过了,两山之间的山谷险象环生,终年覆盖着生命力茂盛的亚热带植被林,谷底的野李子树高大茂密,但那里绝不适合孩子们攀援。大小指山两麓延绵交构的沟壑地带稍见平缓,野李子树虽少一些,但也够他们采摘两天的了。因此,他拣了一处平坦山地存放箩筐,然后走到不远处一棵碗口粗的树下,伸手扳过一根胳膊粗细的树枝,指着树上那些圆形树叶和缀满其间的球形青皮小果实,教孩子们辨认:“注意!它的果实特别苦涩,别看它的外形跟栽培的李子没有多大的区别。即便熟透了也不好吃的。这东西晒干了可是一味好药呢!”话音刚落,背后传来几个孩子的窃笑声,他扭头一看,茜如正在连连往外吐刚咬了一口的野李子和又涩又麻的口水。
“呸!呸!”她一边吐着口水一边大声叫道:“麻死了!涩死了!”引起大家一阵哄笑。
笑过了,罗少弼吩咐孩子们就在附近寻几棵树采摘,不许下到谷底。
罗少弼说罢把这棵树留给茜如文惠姐弟俩,他自己带着文牧采摘旁边的一棵。茜如姐弟俩攀摘的这棵野李子树有两丈多高,果实稠密个儿大。茜如爬树的本事一点儿也不比弟弟差,她爬到一个低树桠上,叉开双腿骑马式坐稳,然后喊树下的文惠举起一只箩筐,她把箩筐的绳子绾吊在一根树枝上,再伸手往上拉文惠。茜如是怕从树上往地下扔的时候碰破了李子皮儿后卖不出好价钱,便想出这么一个招儿来;姐弟俩商量每摘半筐便拎下去堆倒在地上。落有尘埃的树叶上残留有又粘又湿的雾水,树叶拂到脸上手臂上痒痒的难受,茜如忍不住了就用爬树时弄得脏的手去抓挠,结果弄得满脸像个画符。姐弟俩分别坐在两个树杈上,茜如把离地面近一些的那个让给了文惠,自己爬到高处稍细一些的一个树桠子上,双脚死死地勾勒住树身,尽量朝前探斜出身体,抓住一根结满果实的粗枝,拚命把它拽到够得着的地方。树梢上野李子又青又大,圆溜溜儿的,有的表皮儿上还结有一层粉霜。一顿饭工夫,树上凡是能够得着的枝桠,果实被姐弟俩摘了个精光,有几根树枝还被性急的文惠连摘带捋捋得光秃秃的。
父亲那边的采摘也很喜人,不到两个时辰,三四棵树的青果就装满了带来的两只箩筐,还有盛不下的就暂时摊晾在一棵李子树下。天色尚早,罗少弼招呼孩子们歇息一下。他们就近挑了一块趴在地上的巨大的灰黑色玄武石坐下。在他们脚下,一条湮没在丛棘里的羊肠小道蜿蜒伸到小指山顶。罗小弼见孩子们都在指指戳戳议论这条山道,便说:
“这条上山的路叫九磨十八盘。瞧!它够陡险吧!以前爬到山顶的多半是采药人和猎人。抗战期间,这一带的山里人为躲避日本人的扫荡只有逃进深山里藏起来,手无寸铁的山民甚至在山巅险要处堆集了大量石头,随时准备对付尾随进山的鬼子兵。再有就是解放前在山背阴那边崖子上采岩耳的采耳人了。”罗少弼顿了顿。文惠马上接口问道:“是采木耳吗?怎么还要跑到崖子上去采呢?”
“是岩耳。”父亲赞许地看儿子一眼,“它外观跟木耳差不多,营养价值却比木耳要高出许多倍呢!岩耳是一种山珍,过去只有有钱人家才吃得起。它们生长在悬崖峭壁上,采耳人事先要拦腰拴一根胳膊粗的绳子,攀登到峭壁上才采摘得到。传说往往采耳人才攀援到半空里,就有一两只体形如兔的飞鼠从栖息的崖穴里猛冲过来,这些长着肉翅能滑翔飞行的动物,喜欢一次又一次猛烈地盘旋冲啄采耳人嵌在岩缝间的绳子,直到把它啄断为止。为采山珍摔死在山涧峡谷的穷苦人连尸骨都寻不见的多的是。当然,现在豺呀豹呀大都灭绝了,搞副业又怕被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大小指山更是很少有人上去了。”
茜如抬眼望去,湮没树棘里的山道盘旋而上,偶尔裸露出一截光秃秃的、突兀悬空的玄武岩石。她觉得周身的血液加速了涌动,一种攀登的欲望在叩击她的心扉。
“我想上去!爸爸。”茜如盯住远处的山巅,坚定地说。
“我也上。”文牧从石地上一跃而起。
正像父亲预料的那样。小指山多年人迹罕至,早年间当地人逃难时踩出的山道早已不复存在。必须时不时地开辟新的路径。他们拨开挡道的灌荆,小心翼翼地避开地面杂草丛中各种潜在的危险,陡险的路段必须攀抓住扎进岩土里的树的须根,手足并用才能爬上去。到达山顶时已过正午。山顶上树木稀疏,空气洁净,一块巨大的磐石牢牢地嵌入山体,形成一个可以容纳十余人的平台。站在上面,天地间仿佛豁然开朗,大指山主峰就在对面,青葱苍翠,几乎触手可及。距今6亿年前后的寒武纪早期到2亿年前的三叠纪未期,大规模的火山喷发和地壳褶皱隆起,将一片原始的苍海逼退,造就成一条绵亘东西一百余公里的险峻山脉。现在罗少弼和他的儿女们就站在这条山脉拖起的一座鲸脊般的尾峰上。连绵西至的山脉,在戴紫山麓的前方又抛下一座天桥山和横亘在它前面的卧龙岭,天桥山传说是神仙登天时一脚踩偏了头,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山脉的三座尾峰和苍凉的卧龙岭,犹如钢琴家演奏时遽然而止的休止符,不经意碰响的余韵,成就了整条山脉最激动人心的一部分。在山峦脚下是一片开阔的丘陵盆地——紫溪盆地,远处的田野、村庄、河流一览无遗。
罗少弼站在孩子们中间极目眺望,似乎被博大无垠的晴空所陶醉,神情柔和,两眼凝望着南方的天际:天边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白色浮云带,海市蜃楼般飘渺涌动,幻化奇丽。
“多么迷人的湘江……”他喃喃自语,沉入虚幻的雾幔之中。它完全是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命运》的重奏,现在,天地间几乎是一片寂静,但这又不是真的寂静。他从耳旁呼呼拂过的山风里,捕捉到了弦乐器微弱的深呼吸,还有命运在定音鼓上遥远而晦暗的跳动。在弦乐器轻微的长时间的等候之后,英雄扯断束缚他的锁链,点燃自由的火炬,朝着欢乐和幸福的目标胜利前进。天际边潺潺流动的大河,在寂静的空间里,以它全部的生命力,爆发出光辉灿烂的C大调和弦般的轰鸣……
“湘江!”
他再一次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我们要怎样扼住命运的咽喉?!”
茜如站在父亲身边,父亲的激动、沉思、哀婉叹息,都悄悄倾入她尚未成熟的思维中。她还不能完全理解父辈的痛苦和欢乐。面对遥远虚幻的湘江,茜如兴奋得心摇神荡。以前听爸爸多次提起,妈妈在湘江之滨的湘雅医学院靠半工半读完成了五年的本科学业。她平日里最钦佩妈妈,很大程度上秉承了妈妈多愁善感而又坚强的性格基因。今天目睹了湘江的美丽,她觉得他们全家所遭受的不公和苦难是那么渺小,只有大自然的永恒才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她也学着父亲,屏声静气地站在那块巨石上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得到了上苍冥冥中的暗示。那条她实际并没有看清楚的湘江,让她一刹间承载了天地万物太多的灵气。
一任泪水涌出眼眶:她要告诉妈妈,她看到了——湘江。
下山丝毫不比爬山轻松。腿肚子又酸又胀直打哆嗦。在他们存放东西的灌木丛旁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农家少年正坐在一根横架在箩筐中间的扁担上喘息。他是来采摘乌梅的,已经打了浅浅两筐。少年面庞清秀,一双大而亮的眼睛透出山里孩子的灵秀和倔强。听见嘻闹声,他出神地注视着罗少弼身后的几个陌生面孔。尤其是落在后面的那个女孩子,她的骄傲的天性和美丽的外表让他看入了迷。他觉得她拨开灌木丛从岩坎上奔跑下来的姿式优美极了,翩然、敏捷、轻巧,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清丽、骄傲的女孩子。茜如正处于亢奋状态,对采野果的少年并未注意,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回她弟弟们身上。少年感到一种被冷落的羞辱和愤怒:少女的那一瞥让他终生难忘。孤傲和敌意渐渐占了上风,替代了刚才的渴慕和羞涩;直到无法抗拒的自卑重又占据了他的心灵,少年慢慢垂下了头颅……
罗少弼极敏感的捕捉到了少年一瞬间的情感变化。
“一个心灵受过伤害的孩子。”
他老远地注视着疯跑奔闹的茜如姐弟,又瞥了一眼适才那个偷偷窥看的不知名的少年。少年大概也警觉到了罗少弼注意他的目光,极不自在地站起身,迅速把滑脱的绳套穿进扁担两端,叉蹲双腿,几乎是用半个肩背的力气顶挑起箩筐,踉踉跄跄疾走到一丛隐蔽的灌木后面。绳套有点儿长,箩筐差不多是被连挑带拖强拽着往前的,在枝丛间磕磕绊绊划得“扑扑”乱响——不过很快的,少年就被背后传来的一声尖叫吸引住了脚步,本能地扭过脸去。他看到刚才那个落在最后头的女孩子抱着一只脚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嘴里连连吸着凉气。他迟疑了一下,撂下挑担往回走了几步,又蓦地站住了,隔老远地朝那边观望。原来那个穿红衣褂的女孩子暴露在外的右脚大拇指踢着了一根倒伏在草丛里的枯刺,一根又枯又老的野蔷薇刺断在了她的脚趾头里,刺的底锥部足有小拇指粗!陌生女孩子马上被她的亲人围在了中间,他们争着察看她扎伤的情形。她父亲不知从哪里弄出一根纳鞋底的针在替那个女孩挑刺。少年一时觉着很着急,自己差点儿就情不自禁地奔过去帮忙了——但转念一想,那样子会是多么可笑啊!
他沮丧地挑起担子,慢吞吞地消失在灌木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