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一阵紧似一阵的山风在宵夜时分就刮起来了。起初,它像一个姗姗来迟的幽灵,悄悄敲打着山里人垒得十分牢固的土坯屋,从那些由于年代久远有些松裂的板墙缝隙“咝咝”钻溜进去;渐渐的,大股山风起了,它们盘旋着横扫过大湖山尾脉群峰突兀的山脊,嶙峋巉岩划破风阵发出撕帛裂锦的尖厉哨音,深涧沟壑滚动的风们不时翻弄出闷雷般的轰响;一股山麓间东突西荡的风挟裹了枯枝砂石,咆哮着窜舐过戴紫山口狭长的山地走廊,掠过树稍、塘面,扑向山坳里一座孤零零矗立的茅屋……尔后拖着凄厉的唿哨沉入远处的谷底……
光线暗淡的屋角,一张简易木床上沉睡着两个人。山风怒号的半夜时分,睡在外沿的翻了个身,鼻腔跟喉管的气道里喷出一连串扯风箱般的鼻鼾,又沉沉睡去;靠窗的那个被狂啸的排风惊醒了,支楞起耳朵,听那风横扫过茅屋时扬尘“籁籁”瑟落的细微声响……他嗅出了空气中飘浮的略有些儿呛人的尘埃,男人从“嘎吱嘎吱”作响的床板上爬起——他在屏声静气地等待下一个回合接踵而至的、更为可怕的风暴。床板由五、六块长短不齐的薄木板拼凑而成,用几根铁爪钉钉连在小圆木搭就的床架上,连着床架的床脚用四根碗口粗的木桩削尖后楔入地下固定,男人半跪半蹲趴在土窗台上,一只膝盖跪在其中一块板条上,压得板条连同铺的稻草一起向下弯塌了半寸。男人轻手轻脚揭开墙洞上的一块挡风木板,一块脏兮兮的有些泛黄的塑料薄膜露了出来。薄膜显然有些年头了,皱巴巴的,是后来有人又糊弄上去的,薄膜中央和边沿各有十来个拇指大小的窟窿,风和晨曦从摇曳破碎的窟窿里一同钻进小屋。透过塑料窗的破洞,男人望见天空依然闪烁着满天繁星,他知道戴紫山麓的季风是鄂湘界山麓的一怪,没有人知道这股山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它们刮起时发出阵阵恐怖的吼叫,常常令人不知所措地陷入天地万物混沌一团乃至毁灭将至的思维混乱之中。
“窸窸窣窣”的响动惊醒了床边鼾睡的男人,他被指派监管犯人的劳动改造。监管人平日住在山外离独山坳四里地的界山冲里,每隔半个月才到山里来一次。床板和薄膜弄出的响动使他沉闷的呼噜猛地变成一串骤急的响鼾,旋即一个翻身,抓过竖靠在墙头的单管猎枪,警惕地喝斥道:
“罗光头!你想干什么?”
光头男人被吓了一跳,看着对准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又指指窗户:
“我、我没干什么……看看天……”
监管人半信半疑地盯住他看了一会儿,又看看犯人揭开的挡窗板,收起手里的猎枪,“你又不是才到山里!年年六月里都这么刮风,大惊小怪!”
犯人重新坐回床板上,咕噜一句:“我担心屋顶被风掀掉……”
监管人态度温和了一些,说:“这风也不是刮了一年二年了,千百年它就这么刮。早年间山里野兽多,山下猎户在山上垒盖这间茅屋,躲避风雪歇脚过夜,也有进山砍柴寻药的到这里避避风雨。你放心!板墙是粘泥土填框夯杵的,牢实得很,屋顶苫的茅草也用竹排铆压过了,吼再大的风也掀不翻它。”
光头男人睁大眼睛在黑暗里环顾一遍空荡荡的茅屋。在他住进来以前,土墙的壁面都有些风化松动了,不时有土疙瘩碎屑从墙上籁籁剥落;被烟火薰得发黑的屋顶早已分辨不出当年新苫草的枯黄,屋脊的苫顶已经霉朽发黑,草苫全仗着铆压的竹排才不致于被风掀掉;屋檐几处残豁是常年水漏留下的,春夏的雨水隆冬的冰凌勾子就顺着屋檐裸露的一截檩椽木头往下流……屋角一座被柴火薰得乌黑的土灶,灶台上落了一层污垢,黑夜中有一股土瓮气;靠灶一口瓦缸,盛得下两桶水;屋里新添置的家当就是床铺板上铺的一捆稻草,去年下秋他的监管人给送进山来的。
监管人麻利地穿上鞋,背上猎枪,准备下山走了。
“报告民兵连长,”犯人从背后喊住他。“我想请两天假。”
“请假?!”对方收回跨出门坎的一只脚,转过身盯住眼前的男人。“干什么?”
光头男人忍了一下,小心地说:“我到山里三年了,还没出过大山半步。前两天到过镇子的人给捎了个口信儿,说学校搞勤工俭学,我的几个孩子打算进山砍黄荆条打风糖罐儿,我想……”
监管人狐疑地瞅他一眼,警告说:“上头专门交代过,不准放你出山串供翻案,做你地委书记的千秋梦!坐了一年的牢,你罗少弼的案子从唐山监狱转到紫溪革命委员会,‘内人党即由乌兰夫同志领导的“内蒙古人民党”。解放前,鉴于内蒙古有民族及宗教问题等复杂情况,便以“内蒙古人民党”这样一个易于被当地人民接受的名称作为中国共产党的分支机构。’分子的定论早已是板子上钉钉的铁案。我们不能放松对你的警惕。”
犯人坦然地说:“我不会逃跑的。这四周都是大山,再说,到处都是人民民主专政的恢天法网,我能跑到哪里去?”
监管人想了想,说,“谅你也逃不出人民民主专政的大网。再说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的老婆娃子都还在紫溪镇上!好吧,看在你还算老实的份上,给你两天假。要是你跑了,你的老婆娃子就要受牵连、遭殃。”
“谢谢你!”罗少弼连声道谢。他的监管人临走时吩咐说:“采石场那边你就不用去了。我会替你说的。”说完,转身走了。
罗少弼等他的监管人走远了,急忙掉转身走到屋角。空荡荡的屋角堆放着几只表皮儿熟得青里透红的南瓜,他拣起一只十来斤重的,满意地拍拍它溜圆的瓜肚皮,南瓜发出“嘭嘭”的瓮响;他喜欢听这种成熟的声音。他把它洗净,剁块,倒进锅里用大火煮,直到锅里发出“噗!噗”的嗤响,接着从扣着的碗里寻出半碗省下的饭,犹豫片时,他把它们全都倒进锅里搅和了南瓜一起煮;然后笨拙地转身蹲到灶下,撤掉灶膛里噼啪燃烧的木柴,只留下一些乌炭碎火慢慢地闷煮。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只须每隔几分钟揭开锅盖翻炒几下就行了。南瓜糊甜的香味儿弥漫了整间小屋时,天色早已放亮。他满意地搬只小凳倚靠在门前的土墙旁,一边望着灶膛里的火一点儿一点儿的熄灭,一边不住地往山口眺望。
山麓里的空气湿湿的,掺和了一股草木的清香;不远处的谷底翻涌起一团团浓雾,渐渐地漫过笼罩了山脚下的独屋,往对面的半山腰涌过去。以往雾收得早的时候,太阳一出来,山腰谷地只剩得几缕炊烟般袅袅上升的薄雾,从这里就可以清晰地遥望戴紫山脉的两座主峰:大小戴紫山。形状颇像人竖起的大、小拇指的戴紫山,大指山稍前,小指山毗后,山势陡峭,巍峨。大、小指山中间夹有一条长达四十华里的大峡谷,谷底树木葱郁,古藤缠绕,一条小溪打谷底潺潺流过。罗少弼栖身的独屋跟遽然断陷的峡谷中间有一块半公里方圆的平缓谷地,长满了山里特有的野生树种。小屋对面数百米开外的另一个山岔口,矗立着一个颇像15世纪法国古堡的水泥建筑,山下生产队就用这个简陋的炉子烧制水泥,挣一些钱再换回种子化肥等等。这是山里惟一能够让人记起20世纪中叶的原始又现代化的怪物,与那座蹲在坡脚上风雨飘摇的茅屋形成鲜明对照。罗少弼所要接受的脱胎换骨的改造,是跟十几个早出晚归的当地“四类分子指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和“右派”分子。”一道,在露天石坑里撬山炸石,然后再把那些含有矿物质的石头肩扛车推弄到二百米开外的古堡式冶炼炉旁,把矿石填塞进永远喂不饱的炉堂里猛烈锤烧……没有人知道犯人在这里要住多久,谁也说不清楚应该界定这个危险人物多长的改造期;山里人只被警告说此人是一个危险分子,在离此地五十里的紫溪镇狭窄的水泥路街上,造反派用白油漆刷写了一个个斗大的“打倒×××”、“揪出中南地区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之类的标语,白油漆是那种上好的油漆,至少在三个月内不会因人践踏而被碾磨掉——富有戏剧性的是,对于从不允许离开监居场所的犯人而言,山外如火如荼的运动和攻侮人身的种种行为都像在上演一台大戏,而他这个剧中人似乎更像戏台下的看客。
浓雾遮住了视物,罗少弼仍然执着地遥望着山口的小路。山下池塘里的荷花早开过了,戴紫山漫山遍野分布的苦李子也到了采摘入药的季节。从那些成天在一起撬山炸石的当地人嘴里,他得知小镇上的土特产收购门市部正在大量收购乌梅干果,——乌梅就是苦李子的学名,医书上说它有敛肺涩肠、生津止渴、杀虫的药用;还有把它当做制酸梅汤的原料,山里有很多野李子树,他已经想好了,只要肯下力,除了上交给学校那部分“勤工俭学”的钱,挣回三个孩子下学期的学杂费是不成问题的。对一个每个月仅靠27斤定量口粮活命的犯人,维系一家六口的生活全依赖于妻子姬兰音那份微薄的工资。自从他被下放,姬兰音和四个孩子也被勒令滚到远离省城的紫溪镇落户。姬兰音原先是省城医院知名度颇高的外科医生,主治医师的级别在闭塞的乡下简直就相当于医疗权威,人家在下放她时就把她的行政级别连降了三级,由卫生13级降到16级,工资由63.80元降到46元,——至于那一帮忙于夺权的造反派在彻底驱逐了罗少弼夫妇后,懒到只勒令他们自己进山,连押解的程序也省去了。先是罗少弼被一辆押遣的卡车扔给劳改地的革命委员会,人家又喝令他自己进山。罗少弼无奈,只得花了一元钱在街头雇了一辆驴板车,车上扔了一床破被絮和几件换洗衣物,独自投往山里;紧接着姬兰音和四个孩子也从省城辗转来到紫溪镇安顿下来。——现在,这个被囚禁的男人跟当地人一样穿着粗白布漂染的对襟大褂,为省下几个剃头钱把头皮刮得像只葫芦瓢——以前坐牢剃光头那是迫于监狱的狱规,现在刮光头完全是他自愿的。脚上的草鞋也是从山上扯回的龙须草混破布条搓的,冬天拦腰扎一根草腰子抵御山里的哨子风……除去一双白眼珠子和两排不算太黄的牙齿,浑身晒得黢黑的罗少弼,成天一身臭汗混迹在一群灰头土脸的苦力堆里。
约摸八点钟光景,山口转弯的薄雾中出现了孩子们蹦蹦跳跳的身影:女儿茜如和儿子文惠、文牧。十四岁的茜如手里紧抱着一个圆筒状的硬纸盒。罗少弼愉快地站起身。他听见茜如欢快地喊了一声:
“小屋!爸爸的小屋。”
几乎同时,文惠迎着父亲奔跑过来。父亲则像一尊古希腊的青铜像伫立在山坡上:腰背隐隐弯曲,神情似乎有些疲乏,又有些郁忧,仿佛在喘息,在默默忍受某种痛苦,眸子里却透出了酽酽的父爱。文牧最先跑到父亲跟前,冒冒失失地说:
“其实我们早就想来了,妈妈怕我们吃光了您的口粮。”
文惠抢着说:“学校总是停课搞勤工俭学,我们每个人得交三毛钱的勤工俭学费呢!妈妈每天晚上都偷偷地教我们英文。噢,爸爸,我会用英文背诵莎士比亚的诗呢!”文惠说着,把双手放在背后,骄傲地昂起头,充满稚气的声音立刻在山谷响起:
时间会刺破青春的华丽精致,
会把平行线刻上美人的额角;
会吃掉稀世之珍天生丽质,
什么都逃不过它横扫的镰刀。
父亲惊讶地看着儿子。
背诵完毕,文惠仰头看着父亲,竟是一脸的迷惑:
“那个莎士比亚老头,他怎么把时间比做横扫一切的镰刀呀?”
“他是一个伟人。”父亲充满慈爱地摩挲着儿子的头。“莎翁的意思,时间是最公正的裁判,世间万物都逃脱不了它的巨掌和惩罚。”
茜如这时也来到父亲身边,似懂非懂地说:“妈妈说时间能让历史撕开它的面纱。”
罗少弼感觉到孩子们已经开始学会了思考。他不想过早的干涉他们的思想。于是招呼女儿说:“茜如,你该念高中了吧?”
茜如一眼看出高大结实的父亲消瘦了,胡须老长,眼眶凹陷进去,像一个脱水的病人。裹在土布衫里的身架也显得空荡荡的,只是精神依然矍铄。“差点儿读不成了。”她愤愤地说。
“怎么!”罗少弼紧锁眉头。